——“醒了?”
轻声慢语细细音间,忽起一腔抑扬顿挫,砸碎春景。
寒意丝丝缕缕如蛇缠身,冷风号号悲鸣不止,是万物枯衰寂灭之季。他张开眼睛,眼前一片红,是裙摆水红,是官衣朱红,是笼外遮天蔽日的丝绸艳红。是胭脂色,是满腔愤,是三尺白绫绞颈浸染的污秽之血。
他张了张眼,一声苦笑,继而不顾脖颈伤痛,无声长笑。
竟是求死不能。
赵令僖不容他躺卧回话,宫人蹲跪一旁,将他扶起半卧于担架,任他斜靠在肩。倚来时竟似无物,半年前尚身姿如松鹤,现在却是形销骨立。好端端一个人,如今只剩下一张皮,一副骨头架,勉强吊着一口气苟活于世。
当真是生不如死。
他抬了抬手,试图扯动脖间纱布,刚刚抬平便无力垂落一旁。
“你想死?”赵令僖微微抬眉,疑声问:“因为父母逃得无影无踪,觉得本宫抓不到人,你就敢不经准允自寻短见?”
他无力回话,亦无心回话。
赵令僖道:“难道你不知道?人活在世,有九族。父母逃了,还有父族、母族、妻族。即便无妻,亦有父族四、母族三,他们都跑得了吗?即便他们都跑了,还有你的授业恩师、同窗好友,他们又能跑得了吗?”
一人之死,要牵连父母、族亲、师生乃至友邻。仅为他自刎求死,便要造此杀业,何其荒谬。
倒是忘了,她一向如此荒谬。视人命如草芥,视苍生为玩物。
“湍不过贱命一条。”他戚戚惨笑,“如此也好,亲朋好友作伴,九泉之下,不寂寥。”气若游丝,声如蚊蝇。宫人附耳努力细听,辨出了大概,心中惶惶不敢回话。
她见他双唇微动,命一旁宫人复述。
宫人胆怯,小声将张湍所言回禀于她。
她很是诧异,自己不敬尊者,忤逆犯上,竟要拉着所有人陪他一同下地狱。遂又嫌道:“真自私。”
自私。
分明是她妄造杀业,以亲族好友性命要挟他,要挟不成,还要污他自私。内狱刑罚,囚笼禁辱,檀苑侮玩,他无端遭罪,却还要背负德行低劣骂名。张湍蓦然发笑。脏腑骤然焚起一团烈火,燃遍胸腔,烧至咽喉。
腥气漫起,一口鲜血猝然呕出,如朱笔,涂上白衣。
“张、张大人。”宫人不知所措,仓惶用袖口擦去他唇边鲜血。
御医火急火燎,目光在张湍与赵令僖身上来回扫过,得了赵令僖许可,方才扑上前去把脉。
她不耐道:“这又是怎么了。”
“回禀公主,是急火攻心之症。”御医谨慎回说,“张大人积病日久,本就虚弱。又受刺激,火气攻入脏腑,因而呕血。”
“刺激?”她哑然失笑,“该不会是被本宫点破了自私之心,气急败坏?”
罗书玥见此情形,心生怜悯,试图劝解:“受了这些刑,又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遭,呕两口血倒是小事了。看这情形,恐怕再难对答什么。将他送回檀苑,身子骨养好些再问不迟。”
自张湍被抬入帐篷,赵子谌一直被罗书玥按在怀中,免得他瞧见血腥。听这一句,赵子谌亦附和母亲说法,向赵令僖道:“姑姑一直问他,都不和谌儿一起冰戏。”
“今儿个没心情了。”她示意次狐将金球取来,塞到赵子谌怀中,敷衍一句:“这只金球送你,改天再玩儿。”
心知难劝,罗书玥不再尝试,带着赵子谌匆匆离去。
待门帘垂落,截断冬风,她抱一只手炉,悠闲自在坐好,瞧着张湍笑道:“你不怕挨打,不怕受冻,不在乎自己的亲朋好友。——可怎么被几个阉人看一看、摸一摸,就要去死呢?”
张湍没有动静,因暂不能服药,御医只能施针为他暂缓病症。他听得到她吐出的一字一句,却没有力气给出任何回应。
“我知道了。”她声调忽而扬起,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你怕被人知道。怕自己名声不好,怕别人学了你冤枉我那一套,骂你龌龊污秽。既然如此,我就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张湍,沽名钓誉,肮脏龌龊!”
银针轻颤。
他竭力想要起身,却徒劳无功。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御医一面擦汗,一面擦血。次狐见状,上前递去干净帕子,又送去一盏温水。
“次狐。”她心中畅快,“去让内阁拟旨,就说张湍深得我心,随便给他提拔个一品、二品的官儿,并要昭告天下。”
张湍合上双眼。
他早已在群臣面前,如禽如兽被锁囚笼。不过是再在天下人面前,贴上个阿谀逢迎、攀附媚上的骂名。可天下百姓,千百万计,能有几人知他张湍之名?
骂吧。
她起身走近檀苑主事,抬脚踢踢他的腿问:“你说已验过身了。结果怎样?”
檀苑主事一个机灵,俯首贴地回答:“回禀公主。体洁器净,长短合宜,粗细适中。只是身条太瘦,气力不足,恐怕需养一养。”
“带回去养着吧。”她心满意足道,“该教的该学的,一样也别落下。人也照看好了。若要再寻短见,就绑住手脚,若想绝食断水,就硬灌下去。等教好了、养好了,再送来伺候本宫。若一直教不好、养不好,本宫就赏你一条白绫,自己谢罪。”
檀苑主事急忙叩首,又试探问道:“敢问公主,现在……奴是否能将人带回去了?”
“带走吧。”她摆摆手,“御医跟着住那儿,什么时候人养好了,你再走。”
宫人得许,皆松一口气,抬着担架与御医一同匆匆返回檀苑。张湍躺在担架上,眼睛睁开一线,看到白茫茫的天。几个时辰前,他被送去檀苑,那里处处烧烛,连这样一线天空都不得见。
一群阴沟啮鼠豢养其中。
她妄图令他成为其中之一。
他再次试图抬手拉扯颈间纱布,复又重重垂落。随行御医见之,小心翼翼躬身贴耳劝道:“张大人莫急,殿下交代过下官,命下官保张大人周全。”
他转眼看去,却看不清对方的形貌,只觉头颅沉重,再抬不起眼皮,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