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梦中,则是红纱飘扬。
如摄云湖上、金锁笼衣。
他憎恨、厌恶。却不能袖手旁观。
眉眼间,是深深倦怠,他低声慢语,讷讷回答:“她若亡故,将起一城灾殃。随行众人,如你如我,皆会陪葬。”
次狐却道:“张大人并不怕死,甚至曾一心求死。亦不怕株连九族、乃至十族。”
他避而不答,反问一句:“女官因何会救陈内侍?倘被公主知晓,女官想必也难逃罪责加身。”
“攸关身家性命,他竟向张大人和盘托出。”次狐怔了片刻,回说:“奴婢了解公主,因此敢于冒险。”
他自嘲笑道:“再了解的人,也有猜错的时候。有时自己尚且猜不中自己来日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去猜测他人?”
脑海中,是一闪而过的梦境。
——或非梦境,而是鹿趾驿馆,雾锁汤池。
曾几何时,他自认君子,现如今却被迷梦所扰。
“其实奴婢知道。”
“还请女官直言。”
静了片刻,次狐心怀愧意道:“宫门初见,奴婢便知道,张大人仁慈良善,不愿牵连无辜。奴婢比许多人都清楚,却还故作此问。”十族陪葬,只是气急乱说之言,为不殃及众人,宁可不顾自身未来处境,亦要搭救公主。她心中清楚,却愧于面对。
“公主有过,罪在皇庭。一应过错,当以律法惩之,以民心量之。”他缓缓开口,“面对生死阴谋,倘若袖手旁观,非君子所为,更非人之所为。”
过了许久,次狐应道:“奴婢受教。”
他苦笑一声:“女官说笑。湍在内廷日久,屡受女官照拂,多次免于刑罚。一直未曾郑重致谢,是湍疏忽。”
“奴婢只是略尽绵力,岂能与大人高义相比。”次狐取盏茶水,润湿纱布后轻蘸赵令僖嘴唇。久处炽热之中,难免口干舌燥、嘴唇干裂。
车外忽有急促马蹄音逼近,有护卫高喊:“京城急递!京城急递!”
车队逐渐停下,张湍推开车门,探身向前下鸾车,护卫勒马停下,呈上信函道:“内阁急递,请大人过目。”
信封处压有王焕印签,张湍急忙打开信件,仔细读过。
其余车辆各官员亦匆匆下车,赶上前来,围在张湍身侧,询问详情。
“经仓场侍郎率人反复核验,丰登粮坊内陈粮不足一成,其余皆为新粮。另核查京城各大粮商库中陈粮,未见绢花记号。”张湍将信函交予其余各官员传阅,“有绢花记号的,仅丰登粮坊一家。”
楚净反复看过后道:“不可能啊,赈灾粮草多为陈粮,这是常理。其中有诈?”
“宛州近在眼前,请各位大人上车。”张湍收回信函,发号施令:“启程。”
待众人登车,张湍方开始静心思索。
如今看来,新粮绢花显然是有人做局,借赵令僖为刀,砍向受灾二省。但无论是否做局,以鹿趾驿站谋害之事来看,二省贪墨未必有假。有人给出由头,使得朝廷不得不查。
无论是何人于背后谋划,都该往宛州一探究竟。
五日后,车队抵达宛州。
城门前满是宛州百姓,皆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队首开路乃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原东晖,见有人拦路,心知来者不善,遣一士兵传讯张湍,由其定夺。
张湍见城门前乌泱泱的百姓,稍作犹豫后,改换马车更换官衣官帽。
紫色官衣及身,他向百姓走去,原东晖下马拦道:“大人,谨防有诈。”
“无碍。”
张湍颔首,继而径直走向人群,于五尺远处停步,作揖一礼。
一中年男子高声问:“你就是来我们这里查案的大官?”
张湍应道:“正是,在下张湍。”
“呸。”又一老者啐道,“快滚出去。”
“快滚!”一名青年振臂一呼,人群哄然炸开,纷纷高喊着“快滚”二字。
原东晖策马上前,惊得百姓纷纷后退,方才勒马扬蹄。而后下马向张湍礼道:“大人,如此刁民不必理会,有末将开路,大人只管进城就是。”
“休得胡言。”张湍斥道,而后再向百姓揖礼道:“各位父老乡亲,湍自京城而来,领圣旨查明宛州赈灾粮款及治蝗粮发放之事。烦请各位乡亲父老让一让路,容车队入城。若有惊扰,湍先在此向各位赔罪。”
鸾车内,接连浸泡药浴,赵令僖已有好转。
城门前百姓哄闹之音入耳,将她自沉睡中惊醒。次狐见她眼睛微张,忙唤次燕传御医。御医匆匆赶来,以悬丝诊脉之术,立于车前诊脉断症。
次燕得了结果,向赵令僖回话:“启禀公主,御医说了,公主病症好了大半,但因这几日疏于饭食,会精稍差、气虚体弱。只需好好调养,按时服药,不出七日即可好转。”
次狐侍奉她饮半盏温水,解了渴,她方问道:“外边怎么这么吵?”
次燕回道:“回禀公主,车队已到宛州,但有百姓在门外阻拦,张大人去劝,好似没有效果。百姓们只说让……让‘滚出去’。”
她稍直了直身,又觉疲惫,趴在浴桶边上,向次狐勾勾手指。
次狐附耳去听。
她道:“带令牌,传令原东晖,打。”
次狐找出令牌,犹疑道:“张大人正在劝说,或许可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