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长拜致谢,扶着墙壁摸索前行。墙壁湿滑,多是山中潮湿,生有青苔。他心中期许,行路仍不急不缓,偶有踩石子或触虫蚁而惊慌,稍作定后便继续前行。路途不远,却足足走了一炷香功夫。
“来人可是张钦差?”
“正是在下。”声音相距不远,中气十足,当是精壮男子。他向声音来处作揖一礼:“听闻天师精通岐黄,湍冒昧来访,打扰天师清修,湍在此致歉。”
洞内仅点一盏油灯,照出一张铺有稻草的石床,床上一卷薄被。床前不远处有石座,座上打磨光滑,是为庆愚日常打坐悟道之地。另有瑶琴一张,水壶、土碗各一个,甚是简单朴素。
“不必了,只是在后山躲个清静。张钦差日理万机,肩负着百姓民生。老道让张钦差亲自登门,倒是老道的错。张钦差请先坐下,老道给张钦差诊脉。”庆愚轻笑一声,上前将张湍扶起,引他在石座坐下。
待搭脉诊过,再去油灯细观双眼、头颅,庆愚斟酌片刻后问:“张钦差可有用药?”
“一直有在服药。”
“可曾施针?”
“未曾。”
庆愚取来银针,先行问道:“先前诊治的大夫怎么说?”
“实不相瞒。此前为湍诊治的是朝中御医,道是因撞击,颅中有淤血,所以影响视物。但因头部受创,不敢擅自施针。湍有公务未完,得知施针有些风险,想着等公务结后,再针灸诊治。”简单说后,又提起汤药:“每日所用汤药亦有用处,日日服药,身体伤痛有减,人亦有了些精。”
“张钦差一身伤病,非一副两副汤药可医。”庆愚取出一枚银针,“御医所诊与老道并无不同。只是脑部受创诱发眼疾,仅靠汤药恐难痊愈。亦说不准什么时候痊愈,或是三?????五日,或是三五年。若张钦差信得过老道,老道愿为张钦差施针。”
此前许御医亦曾劝说张湍施针治疗,只是两省赈灾贪墨之事未完,他不敢担这一风险。遂摇了摇头道:“湍信任天师,但不信自己。只怕自己撑不过这几针,误了公务,误了百姓。”
庆愚顿了顿,仔细看着张湍情,片刻后收起银针谨慎问道:“张钦差除眼疾及体表外伤外,可有其他病症?”
张湍凝眉不解:“天师是指?”
“譬如忧思在心,辗转难眠。再譬如困于噩梦,心魂难安。或是时有悲怆,常怀郁气。日常反应迟缓,常常失。”庆愚顿了片刻再问,“此话唐突失礼,但容老道一问,张钦差可曾有过轻生念头?”
张湍怔了怔,苦笑回道:“不怕天师笑话。天师所断,无分毫之差。”
庆愚面带忧虑,沉默片刻,等张湍再次催问,方才回说:“眼疾之症,张钦差不愿施针,老道暂无其他对策。但郁结失魂之症,老道或可尝试一解,不知张钦差可愿?”
自入内廷至今,几近一个寒暑,常有刑罚加身,然伤痕痛楚远不及心难定、困陷幻梦之苦。许御医断他精失常,赵令僖称他撞邪,他亦分不清,二者究竟何为对、何为错。
现与庆愚相见不过一刻光景,相谈不过寥寥数句,对方竟将他心中困扰如数道出。或许当真如百姓所言,庆愚已是三花聚顶、得道高人,是以一眼可窥其困厄。若能得其点拨化解,求之不得。
张湍回答:“求之不得。”
庆愚取来瑶琴,悠悠道:“张钦差,解此症结,无须施针用药,待会儿老道将抚琴一曲,张钦差只需静心听琴即可。”
“多谢天师。”
琴声淌出,回荡洞府之中,分明近在咫尺,却犹如远隔天外。几个音调之后,张湍渐渐沉心静气,置身曲调之内。待一曲终了,他仍沉醉其中。
庆愚压下琴弦,等候片刻方问:“一曲终。不知张钦差听到了些什么?”
张湍默然,稍候回答:“琴声。”
庆愚捋须轻笑道:“自然是琴声。老道想要知道,张钦差在这琴声之后,听到了些什么?”
他侧了侧头,垂眸低语:“琴声。”
刚刚一曲,初时几个音调他尚有心分辨,待渐入佳境,耳畔脑海曲调却被另一残损琴曲取代。是他曾于檀苑日日弹奏,唯恐遗忘的那截曲谱。
庆愚盯着张湍,见他不似说谎,心中生疑。
此曲名为《太平音》,曲调祥和宁静,有人能自琴声中听出鸟语花香,有人能听出车水马龙,有人能听出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有人能听出儿孙满堂共享天伦。凡人所有依赖,《太平音》皆可调动,琴声之后,乃为救赎之景,能解病患心中症结。但独独张湍一人,只听得琴声。
沉思过后,庆愚再道:“请张钦差再听一曲。”
是奏《乱世调》。
前者可慰人心魂,后者可慑人精。凡闻此曲,心中所忧、梦中所惧,皆可调起。此曲对患有郁结失魂之症者,是非凡折磨,庆愚本不愿用。然救人为上,《太平音》无效,只能冒险一试。
不似前曲婉转悠扬,此曲纷杂错乱。张湍凝去听,心中愈发焦躁,往日梦中之景破碎闪过,令他愈发不安。待琴声停落,他心府炽热沉重,心脏快速跳动,窒息之感袭来,呼吸愈发急促。止弦许久,症状方有好转。他拭去额上细汗,稍显窘迫道:“湍失礼了,天师见笑。”
“张钦差想是看到了些令自身十分痛苦的景象。”庆愚不忍道,“但恕老道失礼,张钦差于琴声所见,可否告知老道?”
他沉默良久。
“张钦差若不肯吐露,老道无从对症下药。”庆愚叹道,“人生于世,皆有苦难,张钦差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必是才华横溢、少年英才,前途无量。但若长久困于此间,非老道危言耸听,恐怕时日无几。”
见他仍是沉默,庆愚又道:“张钦差若着实不愿吐露,亦有一法可解。”
他方开口:“请天师赐教。”
“红尘泥淖,多生苦厄。张钦差若肯抛弃功名利禄,随老道在山野自然清修问道,亦可得长久。”庆愚斟酌片刻再劝,“恕老道直言,张钦差积病在身,早已坏了根本。病体残躯,案牍劳形,仅靠汤药吊命,能吊几时?若早早抽身,或可延年益寿,多活些时日。倘有机缘,来日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得逍遥自在。”
随队御医日日诊脉,亦曾委婉劝他静心休养。他只当是御医怜悯,却不想是诊出他今生短命。
“长寿短命皆是一生,湍命该如此。”张湍缓缓回道,“多谢天师告知。”
“也罢,人各有志。许是道门与张钦差机缘未到。”庆愚将瑶琴放回,“还有一言,张钦差可当闲话听了。老道避世许久,与红尘俗事早已没有瓜葛,今日张钦差来是为求医,外伤易疗,心病难医。一些难言之隐在老道这里说不出,天底下就再没能说的地方。洞府简陋,夜里寒凉,有碍病体,老道不多留张钦差了。沿来路去,风禾子还在洞口等着。”
话已说尽,便是送客。
张湍摸索着起身,扶上石壁向外行去。如庆愚所言,心病难医。倘若出了这洞府,一切困扰便再无人可诉。今已得幸遇高人,倘若讳疾忌医,又何必走这一遭?
他停下脚步,转身向洞内一拜:“湍明白了。还请天师释梦。”
庆愚捋须轻叹,将人迎回石座,倒一碗冷水送上。张湍喝下冷水,思清明许多。
“张钦差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