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问对人了!”孙远转向张湍一礼,“至去岁年底,宛州县城在册应有十二万三千上下。”
张湍刚要回问,赵令僖却先开了口。
“你们县志上写,兴平二十五年,宛州县城总在册人口二十七万七千八百二十九人。才过去十年,少了整整十五万人,你倒说说看,这十五万人去哪儿了?”她心中好,左思右想,莫名又想起那截指骨,腹中一阵翻涌。次狐见她色不对,忙端盏茶来哄她喝下。半盏茶冲入腹中,方有些许好转。
孙远吞吞吐吐,后突然得了主意,眼睛一亮道:“去年蝗灾,县里多半人逃灾去了,还没回来,所以人少了点儿。”
张湍冷着脸说:“活人逃灾,与你在册人口锐减有何干系?”
“这,卑职刚刚上任,兴平二十五年的时候,卑职还没考上功名,委实不知怎么就少了这么多人。”孙远又扯了个借口,而后岔开话题,堆着笑说:“公主娘娘,马上入夜了,夜里黑,卑职多找几根蜡烛给您点上,可别熬坏了眼睛。”
见人奉承着赵令僖获准退下,张湍脸色更差,晦暗灯光照着愈显冷峻。
她擦了手,拣块新送的梅子糕填嘴里。去年糖腌的梅子,酸味祛得干干净净,反倒觉着没滋味。她将梅子糕吐在帕子上,茶水漱了漱口,又道:“七哥之前说,近十年宛州县城统共遭了三次大灾,兴平三十年水患,兴平三十三年大旱,兴平三十五年蝗灾。早先两任县令治灾有功,各自升迁去了,不在原南省内。”
随队仆役们入殿掌灯上,室内逐渐亮起。光线落在张湍脸上,使他色柔和了几分:“公主有心,还能记得南陵王随口提起的这些。接连遭灾,治灾再及时有效,百姓仍然会受苦受难,人口减少不难理解。但一县人口十年间减去近六成,若非前几次灾祸累计而来,倘仅因一次蝗灾就减十万有余,实不应当。”
倘若是三次灾害共同导致,可见前几任县令治灾工作亦是不力,怎能不降反升?倘若是一次蝗灾致使宛州县城人口锐减十五万,此次蝗灾该是何等触目惊心?是与两省上报治灾成果奏疏所述大相径庭。
楚净等数名官员陆陆续续赶至大殿,立在殿中等候安排。账本算盘送到他们面前,一夜点灯熬油地计算。后半夜她便听着算盘珠子碰撞声伏案睡下,次狐掐灭其身侧灯烛,抱来斗篷为她盖上。至次日鸡鸣之时,原南省涉灾县域所有账目准确无误,且经三次核算校对,结果如一。楚净再三询问,见无人有异,方拟出结论呈上。
算盘珠子声音一落,她便自梦中醒来。合着眼睛晃悠悠坐起身,因一夜伏案致使手臂酸麻、脖子酸痛,次狐上前为她捏肩捶背,一番松解,她方打着哈欠接过钦差使团做出的结论。
“原南省赈灾粮款及各地仓储粮发放账目核准无误。”她将结论说与张湍,随后放下纸页,由着他们在殿中议论,先行往后院梳洗。
早膳送入大殿,官员们熬了一宿,早已饥肠辘辘、疲累不堪,白粥包子下肚便起了困意。赵令僖久去不归,几人围着一摞摞账册打瞌睡,张湍低声道:“楚大人,近几日与原南各地官员交谈中,可有收获?”
张湍被赵令僖绊在大殿,只能悄悄与楚净递话,请他私下与那些原南官员闲聊套话。楚净性子直些,不善旁敲侧击,几日闲谈并未问得有用信息。张湍低叹一声,只等秦峦那厢送来陵北颖州巡查结果。
赵令僖在后院用了早膳,从赵令彻手中讨来县志,这才折回大殿。县志丢给楚净等人,命其找出各县在册人口数目。随后招来宛州另四县的县令,问过近日县内人口数目,比照县志所录,皆有不小数目的减少。
她从一叠账目单子中寻出宛州五县各月清单,比照后轻笑道:“怪了。”
追禹县县令杨隐谨慎着问:“微臣斗胆敢问公主,这账目是有问题?”
她转眼看去:“没有问题。一升一斗、一毫一厘都不差。”
杨隐松了口气道:“微臣等人虽不敢说励精图治,但治灾亦是全心全力,生怕有一丝一毫错漏。不差就好,不差就好。”
“账目无丝毫错漏,却是怪得很。”她举起两张单子,分别是追禹县五月中旬及八月下旬的清单,倾身向前与张湍道:“你瞧——险些忘了,你瞧不见。追禹县五月中旬发放粮款数额与八月下旬竟是相差不多。追禹县的县志上次修编是在兴平三十二年,仅过去四年,追禹县人口却从十八万减至十二万。倘若皆是蝗灾减少,五月至去岁十二月,八个月死六万人,均下来一个月近一万人,五月到八月,人口减近四万人,但一旬放出粮款不仅不降,反而有所增加。你说怪不怪。”
“确实怪。”她刚说两句,张湍便明白了话中意思,账目无误,但粮款去向却是可疑。
她继续道:“往日在宫中,各宫各苑按制发放食材。以白糖为例,按后妃规制,贵妃宫中宫人共一百八十人,每日可领白糖五两;妃位宫中宫人共一百二十人,每日可领白糖三两。倘若贵妃受罚降了品阶,其宫中侍奉人数当减至相应品阶规格,每日领取白糖份额亦会减去。倘若减了人数,份额不减反增,甚至以皇贵妃制支领,则为逾距欺君。”
次狐奉上茶盏,又为张湍换了茶水,婉婉应和一句:“公主协皇后整理账目时,哪有人敢做这等事。后来公主放手不管,倒出过两次,是同主事勾结做账,多支领了份额。”
张湍附和问了句:“事后如何查明?”
“查着简单。”她不知这事,但稍一想便知:“往各处支领份额都要留底,与其中一个两个主事勾结,做了账逾距支领,但其他几处仍是合规留底,两方账本一比对便知。即便能与所有主事串通,各监账目平整,但圣旨降其位份的日子不会改,稍加比对就可知晓。稍聪明点儿的会挂在我头上领,因我宫里支领各样物资皆无定额。但即便各监账目与圣旨日子对照着,我宫里各项物资入账仍有账目明细。各监支出与我宫中入账核对不符,也能将人揪出来。”
次狐笑道:“公主久不算账,却半点儿没有生疏。”
“世上没有能完全抹平的账,抹得再平,也会有蛛丝马迹。”她将两页单子随手抛出,纸页飘飘荡荡落在杨隐身前。“解释解释吧。”
杨隐将两页单子扒到近前捡起,仔细比对着一看,大喜过望,抹了把汗道:“五月中旬粮款紧俏,发得便少些。此后赈灾粮款送到,又因前期曾有百姓饿坏身体,微臣痛心疾首,趁着粮款宽裕,后期与百姓多发了些,只盼百姓能够吃饱饭补好身。”
她心觉好笑:“如你所言,莫非这六万人,都是被撑死的?”
“请公主明察,蝗灾之中并未有数目如此之巨之减员,寻常老病死、意外身故、自缢而亡、及至去年冬冻毙者不在少数。与上述相比,五月至八月间,死亡人数委实是少数。”
她再问:“既然如此,发出这么多粮食,想必每个活人家中,都该堆满粮食。待我差人下山,去各家各户中搜一搜,看看究竟有没有囤积。若是没有,本宫就将你家抄了分给他们。”
“这、公主明察,家家户户若无存余,定是、定是、”杨隐犹豫片刻,又道:“定是这些百姓,贪心不足,领了粮食后变卖至各地。对了,京中那些赈灾粮食,定然是这些百姓起了贪心,领了巨额粮食后,变卖去了京城!”
她缓缓站起身。
杨隐见她动作,不敢再说,低垂着脑袋,悄悄打量着四周情况。
一道影子倾斜铺盖而来,遮住台烛火之光。她走到杨隐面前,停顿了片刻后,偏头吩咐次狐:“掌嘴。”
次狐依令上前,刚刚举起手要落下,她却忽然又道:“等等,脸皮这样厚,怕要弄疼你的手。叫个护卫来打,狠狠地打。将他这一口牙全都打落了,我再问他话。”
杨隐慌张抬头,瞪大双眼,不知自己那句话回得不对。
张湍扶着桌子起身,循声转向,约么着面向赵令僖后揖道:“公主且慢——”
“怎么?”
“杨县令乃是朝廷命官,尚未定罪,不宜动刑。”张湍劝道,“公主只问追禹一县,加上昨夜问过的宛州县城,宛州五?????县尚有三县未问,不妨一同问过后,再做定夺。”
“你要替他求情?”她走到张湍近前,“十八万人,有几人遭灾?账上核发粮款多少?人均支领多少?你心中没有计算?”
张湍低声回道:“有。”
“以人均支领数目来算,吃到今日,可还有余?”
“怕是难有。”
两人心中皆是清楚。即便账目无假,百姓所领赈灾粮款吃到今日,早已吃空,家中不会有余。赵令僖稍作套问,便叫杨隐口不择言,乱了阵脚,说些不着边际的谎话狡辩。
她逼至张湍身前,几乎与之胸膛相贴:“还要求情?”
淡香扑来,张湍后退两步,揖道:“尚无定论,不该施刑。”
“拉出去,照我说的打。”她笑吟吟吩咐下去,“有无罪过,在本宫面前撒谎,只掌他嘴,本宫已足够仁慈。”她逼上前去,抬手轻轻按在张湍心口,稍稍一推,便令其踉跄后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