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来,张湍便问起此人,多半有些渊源。若不是他在狱中善待张湍,定不会轻易饶了他。”
里屋,张湍昏昏睡着,梦魇缠身。昔日檀苑旧梦频频袭来,搅得他浑身发烫。两三碗汤药喂下,仍是高热难退。
事情传入皇后耳中,遣来几名僧人,在院中做起法事,是为驱邪。
木鱼轻敲,唱诵经文,声音入耳,渗进梦中。
张湍梦里溺入温泉,挣扎求生之时,艰难张开双眼,瞥见岸上站着一名僧人。僧人褪去百衲衣,铺上水面,将他视线遮住。诵经吟哦声不绝于耳,水面渐渐转红,他伸手拉扯,那红色却无穷无尽。
“张湍。”
他听到轻声呼唤。
“张湍?”
声音层层叠叠,如只素手,推开水面红衣。
愈发清晰。
他睁开双眼,隔水望见一张娇俏面容。
“张湍?”
她看到他双眼微张,惊喜展笑,伸手拍拍张湍脸颊。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醒了?”她反手扣住张湍手掌,转头向众人叮嘱:“今日院中僧侣皆有重赏。”而后招来御医,又遣人备好吃食,另命尚衣监主事速速来见。
连串吩咐说完,张湍彻底苏醒,情木然,配合着吃药喝粥。
她知他刚刚苏醒或是思混沌,便在一旁看着,直至尚衣监主事捧着官衣赶来,方回到床前与他说道:“父皇已然应允,等你病愈,便可入朝参政。我思来想去,给你寻了个好去处。就往内阁去,怎样?”
张湍望着她,情恍惚。
“至于能否让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她含笑取过官衣,放置在他枕边。
张湍张了张口,声音虚弱:“我睡了多久?”
“足足睡了两日。”她笑看张湍,“觉得如何?我给你寻的去处。”
“多谢公主,湍阅历浅薄,恐不能胜任。”张湍满是疲惫,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梦境,他被那梦境困住两日之久,一时间竟难彻底脱身。
“无妨。”
她将此事定下,不容再改。
八月末尾,张湍病愈,得皇帝召见,而后离开内廷。
内廷与外廷,隔着一扇红漆木门,一道高高门槛。他跨过门槛,门外,王焕已久侯多时。师生再会,相顾无言。两人一前一后,静静走过一条长街,最后在文渊阁门前停住脚步。
王焕缓缓道:“日常内阁议事拟票,就在此间。”
“老师。”张湍长揖,“学生自知才疏学浅,忝列其位,惶恐难安。”
“封疆入阁,多少臣子毕生所愿。”王焕仿若未曾听见,“你有才学,宅心仁厚。今有此良机,能够入阁议政,记得多听多学,将你个人之福,转为天下百姓之福,方不枉来此一遭。”
张湍垂首:“学生羞愧。”
“进去吧。”王焕挥挥袖,携他步入文渊阁内。
半晌功夫,张湍入阁的消息传遍京城。众人慨叹,所谓一步登天,不外如是。外界议论纷纷,他充耳不闻,一心跟随王焕左右,细听勤学。每日丑时起身,寅时便在阁中,或收整卷宗,或翻阅典籍。
赵令僖虽准他入阁议政,却仍留他住在琅嬛斋内。若无要事,每晚戌时归去,倘有急差,便是通宵达旦。
除却日常政务外,皇帝交代查案一事,亦要抓紧办结。解悬拒绝与他合作,他只能自行去查,初时全无头绪,但仔细翻阅解悬交予他的书册后,忽而有了方向。此前解悬暗中提审朱陶等人,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小心行事,可即便如此,所问之事亦是详尽非常,全数录在册中。
如此忙忙碌碌,让他无暇理会外界纷扰。月余后,他已能娴熟处理内阁政务,查案之事亦从初时一团乱麻,渐渐理出头绪。偶尔有百思不解之处,便修书一封,遣人送去解悬府上。书信虽然全数石沉大海,可他隐隐觉出,似乎有人在暗暗将他引出错综复杂的陷阱,向着真相逐步靠近。
日升月落,老树枯了枝丫,黄叶堆积墙角,秋风消散,倏忽冬至。
尚衣监新裁了冬衣,霜红的缎子,银丝绣线暗藏其间,温暖且奢靡。他已学会不再推拒这些好意,平声道谢,而后照旧寻公主谢恩。赵令僖整个秋日都与薛岸呆在椅桐馆中,他踩着枯叶,听着不成曲调的琴音靠近椅桐馆。
沿着宫墙前行,断续音节忽然停下,静了片刻后,一段熟悉又陌生的曲调缓缓泛开。他驻足聆听,听到春雨化雪,润泽万物,听到四海升平,处处欢笑。他分辨得出,是《离支词》的调子,却在多处改了音调。他亦分辨得出,操琴之人,正是他曾偷艺的琴师。
琴师现就在椅桐馆内。
他喜色难掩,快步向前,还未至门前,忽听一声疾呼。
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奔来,拦住他的去路,语无伦次说完一句,而后弓腰喘息长歇。他将内侍吐出的字句重新拼接,大约知道,是王焕有急事寻他。
犹豫间,他回看一眼椅桐馆——琴音已歇。
倘若此刻入内,以赵令僖的脾性,怕是要耽搁许久。两相权衡,他托内侍向赵令僖带话,自己则匆匆向外廷行去。
王焕等在门外,刚一见面,便抓住他的衣袖,话不多说,拉着人快步向宫外去。宫门前,一架马车静候,王焕未作解释,带他上了马车。马车近乎狂奔一般跑了一炷香左右,颠得他头脑昏昏。
等到了地方,他走下马车,仍觉脚步虚浮。
许是颠簸太久,他站在街上,听着四周人群吵嚷,心悸难安。
“舒之,有人要见你,就在这座宅院中。”王焕这才道明原委,“我在此等你,你速去速回。”
张湍应声致谢,随即孤身入宅。
宅院内破败凋敝,死气沉沉,想是荒废已久。只有一条小径清扫干净,一路延入侧院。张湍循路向前,看到侧院石桌边上,立着一名蓝衫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