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这些,不提。”沈越忍泪摇摇头,“我今年虚岁七十有五,所见之人万万千千,其中数你琴技最为精湛,不知我家这名琴师可有荣幸,得你指点一二。”
她搀扶沈越至上座,轻俏抬眉笑说:“老师当真要学生评点?若学生说得重了、难听了,老师可不准生气。”
沈越笑呵呵说:“好好好,我就只当你年纪还小,童言无忌。”
侍女听从她的吩咐搬来圆凳,放置在沈越身旁,她在圆凳落座,背向屏风,眉眼微低看着双手:“学生记得,老师府中藏有古琴清凤,据传弦音飘逸,清雅不俗,学生心驰往已久。今日听来,竟是俗不可耐,呕哑嘲哳,惹人心烦。”
琴声忽停。
她含笑轻声:“这才清静。”
沈越苦笑叹息:“惯是牙尖嘴利不饶人的。还是谈谈正事吧。”
“自进辽洋界内,便听闻老师在各地开有义学。自老师致仕后,学生许久未听老师讲课,不知老师今日可愿给学生讲堂课?”
沈越诧异,好问道:“想听什么?四书五经?还是琴棋书画?”
“就讲——”她刻意抬高声调,“当朝首辅张湍所作,《檄靖肃文》一章吧。”
沈越目光瞥向那扇绢素屏风,似已看到屏风后落魄失态的人影。
她继续笑说:“老师倘若没有见过此文,学生可背与老师听。”
“阿喜。”沈越叹道,“何苦呢?”
“老师不常出门,想是没有听过传遍大江南北的一首童谣。”她微微低头,轻声哼唱:“玉宫主,云靖肃,心狠毒,目空物,害兄姊,弑亲父……说来也怪,往日父皇在时,朝中数落责骂我的奏章不计其数,我权当做闲时打发时间的乐子。如今我见不到那些言辞更加犀利刻薄的奏章,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沈越扶着座椅站起身,身形稍显佝偻,上前一步,稍作犹豫后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孩子,这半年多,受苦了。”
“倒是学生不对,徒惹老师伤怀。”她倚在沈越怀中,恍惚间想起最后与父亲相伴的时光,不自觉垂下泪来,抬袖将眼泪擦去,又扶沈越坐好:“不任性难为老师了。先前信中不便明述,此来辽洋,学生有两桩事要办。一是寻一名比丘尼,法号缈音,一年前曾在辽洋东南地带出没。二来则是有些私事向老师讨教,不便外人在场。”
沈越点点头道:“僧人云游四方,穿城宿庙皆需出示度牒,只要还在辽洋,寻人不难。我叫他们腾出间小院,你先在我这儿住下,等找到了人再走不迟。至于其二,你随我到书房详谈。”
她颔首应下,扶着沈越一同往书房去了。
待厅内旁人走空,张湍方才站起身,茫然无措向外行去,最终在处僻静荒园门前止步。稍作停顿后,他推门而入,融进园中破败萧条的寂静中去。
至日影西沉,园门处忽有脚步声响。
张湍转身回看,见素影缓来。
“老师说你在这儿,叫我来见见你。”园中苗圃败落,攀栏生长的苗木花草都已枯萎,她随手从围栏上折下截枯枝:“张湍,老师说你自请离任三年,莫不是这三年间,都要阴魂不散?”
见他抿唇不言,她将枯枝插回围栏:“一句戏言,首辅大人不必当真。而从前靖肃所为——”她后退半步,向着对方躬身长拜,声音无丝毫波动:“覆水难收,悔之晚矣。聊表歉意,不求大人谅解,只愿大人冤辱得纾,扶摇青云。”
他仓惶后退,不肯受礼。
可看她长揖不起,复又满目歉疚,试图上前将她扶起,脚底却似镶钉灌铅,难挪半步。两臂虚抬半寸,便再无力。
不知多久后,她缓缓直身,再行一礼,冷冷淡淡吐出句:“就此别过。”随即转身离去。
——心驰往已久,而今听来,惹人心烦。
——只听着街头巷尾那?????些小孩唱的歌谣,竟觉得有些难过。
——阴魂不散。
——就此别过。
许久前,他直言叱骂,日日奏疏,盼她能知错悔改;东躲西逃,避之若浼,盼能摆脱她手。但今日,听她悔过之言,听她就此别过,没有半分从前想象中的畅快。
只叫他悲从中来,万箭穿心。
她可以恶语相加,也可以拔刀相向,他都受得。
独受不得此时此刻,平心静气,恍若爱恨两消。
她不恨他。
或说,从未爱他。
一如古琴珍玩,曾心驰往,今厌烦疲倦。
厌烦疲倦。
叫他呕心抽肠,痛彻骨髓。
蓦然间,愁肠血涌,淹过喉头。
荒园败景枯叶上,斑斑鲜血洒落,犹如寒冬红梅,点点绽放。
当他再醒来时,浓浓药味在口鼻盘旋不去。屋内几名侍者焦虑万千,见他睁开双眼,急声向外通禀。恰如那日,他饮下半壶鸩酒,却于夜间醒来。所有人都盯着他,听他凄声长笑,以为他智失常,满屋尽带悲声。
他再合上双眼,若能一睡不醒也好。
“张大人。我家老爷叮嘱,若大人醒来,便将此信交予大人。”
他不得不张开双眼,接过信笺。
万幸,信封所书字迹陌生,不是出自她手——他再不敢听她说一字一句。
却又万分失落,她对他已全不在意。
停顿许久,他才缓缓拆开信笺,匆匆扫过几眼后,心中一喜,复又坐起身来,逐字阅罢。
信出自沈越之手,是说赵令僖将往乡下田庄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