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牵着南北,几乎是一同问的:“多远啊?”雪莲一下笑得非常响,非常清脆,“有咱们公社到北京那么远吗?”
她洗完澡来的,不晓得用的什么胰子,身上很香,那个香气仿佛是被笑声震散的,一阵阵的钻过来。章望生其实对胰子味儿不陌生,嫂子身上的,南北身上的,可她们对他来说,是亲人,雪莲姐不是。
他觉得雪莲姐挨得太近了,香气直扑,他有点害羞,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
“比那远多了。”章望生说完,雪莲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真厉害,你是不是以后要到城里念大学?”她还在笑,“长大了是不是娶城里媳妇?”
这下把章望生弄得更害羞了,他都说不出话,手忽然被人攥住,热乎乎的,是南北:
“才不,三哥长大娶我!”
雪莲笑得更厉害了:“哎呀,你这小孩真不害臊!”
南北听得心里不痛快,突然就怪讨厌雪莲姐的,她在胡说什么呀?
她立马忘记了雪莲给的糖豆,眼前的手电筒,闹着回家。
雪莲心想这小孩果然不是章家人,脾气大的吧,不过小孩子她也不会去计较,要折回去,南北却拉着章望生跑了。
雪莲站在原地给他们照路,章望生回头:“雪莲姐,你回去吧,这条路天天走我熟。”
等那光消失了,章望生才问:“南北,你生什么气?”
南北嘴巴能挂油瓶:“她说你。”
章望生脸热热的:“说什么?雪莲姐闹着玩儿的。人刚给你糖豆子吃,还让你打手电筒,你看你,说摆脸子就摆脸子,这样不好。”
南北振振有辞:“我想摆就摆,就摆!”
章望生说:“雪莲姐真是闹着玩儿的,别这样,你看二哥天天写材料,雪莲姐还愿意来咱们家,还拿膏药给二哥,以后别给人摆脸子,耍脾气,真的不好。”
南北嘟哝着,说知道了。
“那二哥什么时候回学校?他是不是犯错了?人不叫他回去了?”
章望生发现许多事,他都是没有答案的。
“会回去的。”
“那二哥还能领工资?”南北最关心这个,领了工资,嫂子就能带她去供销社买东西,她想吃卤肉,卤的烂烂的那种,花椒八角入味的那种。
“二哥的工资能买肉,买糖人,能不能给我买个书皮上的蝴蝶节呀,我想戴蝴蝶节!”她说的眉毛都要飞出去了,好像攥了一大把钱,啥都能买。
凉风吹散了章望生脸上的热意,因香气而起的那点无名悸动,早已消散,他看见了窗前的油灯亮着,二哥的影子很瘦。
等到夜深,凤芝搂着南北睡着了,章望潮才停笔,他起身出来倒洗脚水,却见章望生从西屋被窝里爬出来,趿拉着鞋,正看自己。
“望生,怎么还不睡?”
章望生说:“南北今天问我你是不是犯什么错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二哥,你没有犯错对吗?”
章望潮抖了下身上披着的衣裳,让他去睡觉。
“二哥,你会回去上课的对吧?”章望生有点仓皇地望着他,他容易有心事,一点心事,就把心给占得满满当当,他觉得害怕,具体怕什么,又说不清楚。
章望潮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会的,放心吧。”
章望生便不再问什么了,他看二哥出去,走进了黑黑的夜色里。
起风了。
第7章
雪莲渐渐也不来了,她怀孕了。雪莲的肚子都有了动静,可凤芝还是没有,这可真值得说叨说叨。
妇女们有的说章望潮肯定不行,看着就不行。他不黑,也不壮实,只白瞎个大高个子。也有的说,凤芝不行,她不是块好土地,要是块好地,啥种子都长,野种子都长。老头子都死大半年了,不会真守个一年不同房吧?
这时候,驻在此地的干部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说公社干事李大成是个四类分子,偷吃公家鸡蛋。举报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不大成样,月槐树公社会写字的不多,能认很不易了。
写信的纸,是记分员常用的练习本,干部们把记分员叫来,对比字迹,八竿子打不着。于是开个大会,让公社所有会写字的,都写几个字看看,没一个对得上的。既然有群众举报,这事儿就得调查,李大成嗷嚎着自己冤枉,快要气疯了。
下雪的这天,马老六来家里告诉章望潮材料不用写了,赶紧回学校上课。那声音,响快的很。凤芝特别高兴,请他进来说话。
雪下的紧,北风大吹,马老六一边跺脚一边掸雪,完了两手又揣进袄袖。
雪势不小,天地之间迷迷茫茫的一片,学生们下学早,都白眉毛白头发的回来了。
窗户糊的不严实,直露风,呜呜的小鬼一样,南北本来听得害怕,但一家人围着小木桌喝面疙瘩汤,又暖和又安全,她也不怕了。
“嫂子腌的萝卜干真好吃!”南北嚼得上牙错下牙,特别脆。
凤芝说:“要不要再添饭?”
“要!我要就着萝卜干吃!”
萝卜干上洒了花椒粉,非常有味儿,花椒是初秋她跟三哥一起掐的,晒干后嫂子给磨成了粉,放在瓶子里。
章望潮说自己能回去上课了,一家人都很高兴。
收拾碗筷时,章望潮帮着凤芝烧热水,他说:“正好该考试了,得好好给学生们复习复习。”
凤芝拿丝瓜瓤刷碗,刷锅,又拿舀子往热水瓶灌热水:“你说,那举报信会是谁写的呢?”
章望潮摇摇头:“难猜,不过还是得谢谢六叔替我说话,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人家,我这还剩几个练习本明天留八福写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