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棠看着青泷发鬓被风吹得颤动的花瓣,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笑道:“差点忘了。”
“师妹, 海棠花开了。”
青泷站起来微弯腰, 谢知棠心意相通,没有半点诧异,伸出手将师妹接住,青泷从窗户口轻跳出来。
城主府的海棠花林落英缤纷,高高低低,品种繁多。绿树叶青翠欲滴,花瓣渐变粉红,密密簇簇,灼灼灿灿,如同晓天明霞。个头小巧玲珑,花蕊嫩黄,浓淡适中。
像是为了让人看得清楚,府中的人每隔一段,就在横着的枝干上挂上了亮澄澄的灯笼,照着青泷的脸庞温润如玉,再看不见丝毫凌厉的戾气,不见半分厮杀的血痕。
她仰着脸,感受着如同细雨一般落下的花瓣从肌肤滑落,轻嗅了嗅,说:“师兄,海棠真的无香。”
“嗯,”谢知棠伸手将盖住她眼睛的花瓣拿开,“师妹还记得当初在润禾镇,断笔残墨两位前辈所寻找的书?”
“《黄粱梦》。”
青泷记得很清楚,那是她第一次自由出行,去看山看水看庄稼。
谢知棠娓娓道来,语气中几分遗憾,几分惋惜:“世人常说,黄粱一梦,半部无踪。其实我之前听师尊说过,《黄粱梦》的下册并非丢失,而是其作者呕心沥血写完上册后,卧病床榻,实在有心无力,最后溘然长逝。”
青泷想到断壁残墨两位前辈耗尽半生,耗尽生命的追求,不由地说:“师兄,对于喜欢这本书的人,若是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比死亡还要痛苦。”
“师妹你看,海棠无香,黄粱未完,心怀天下的儒生不得志,忠诚热血的将士国破家亡,这世上多的是死亡,多的是一次次希望的破碎,生命热情的绞杀。”谢知棠衣袖翩跹,花瓣落满肩头。他离青泷很近,眼眸如无际之海,泛着浅浅波澜,清浅自在地漂浮着花瓣。
“师妹问我是否相信长生不死,师兄相信。经历一次又一次生命的绞杀,仍然能够赏月,观雪,写诗,作画,好好爱着,品出人间有味是清欢的人,他的爱,他的诗句留给后人,或是某个人,便是不死。”
谢知棠站在花枝下,耐心地一一回答青泷的问题。
“师妹又问我是否想要长生不死。师兄想要的便是这种长生不死,而并非永恒的生命。”
他想起师尊的话,想起师尊温热的手掌:
“对于生命,农家子弟只愿顺其自然,就像一朵花自然地开过,谢落。然而只要她认真地开过,这种美丽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
谢知棠眉目清扬,站在花中很不真实,又或者他与花融为一体,青泷屏住呼吸,彷佛下一息师兄就会随花一起飘落远去。
“曾经被这种美丽温暖过的人,会因为这份温暖而在内心充满力量,继续前行。”
师妹已经掌握了全部的农家术法,并能够修炼地炉火纯青,谢知棠开始想要将师尊的智慧一一传授给师妹。
术法,思想,道心。
这便是——农家的传承。
一阵风温柔地张开双臂,拥抱着青泷。花瓣纷纷扬扬,与少女撞了满怀。
她想,这是她听过关于生死最美的答案。
这是农家的答案。
青泷踮起脚尖,头轻依在棠花枝上,并不用力。她眨眨眼睛:“师兄,我们来当两株海棠花吧。”
谢知棠浅笑。
也只有他的师妹能说出这样深得他心的话。
于是他慢走了几步,绕到青泷对面,衣上花瓣纷纷落下,十分慵懒随性:“那我要做一株日日与师妹对望的棠花。”
月光皎洁,花灿明霞,两相对望,连笑也是静的。
青泷突然好,她缓缓念道:“知棠……师兄,你的名字是跟海棠花有关系的吗?”
听到她这样叫自己的名字,谢知棠的心轻颤了一下。
他慢悠悠地开口道:“师妹,海棠花不会开口说话。”
青泷认真地回答他:“师兄,海棠花可以成精,成精就可以说话了。”
……师妹大抵真是棠花成的精。
谢知棠回忆往事,道:“师妹还记得,我曾经同你讲过师尊将我从田间捡回来的故事?”
青泷点点头,眼睛亮亮的。
她对师兄的故事感兴趣,对师兄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师尊说,他捡回来的男婴怀里没有任何家世讯息,无名无姓。于是他就折了百家姓的纸条,让男孩自己抓,抓出来一个‘谢’。”
每次提起与师尊沅圣有关的往事,谢知棠的语气总是愈发温柔,并不自觉地端正起来。
“名字是师兄自己取的。师兄自小就爱海棠花,”他拾了一朵花在手上转了转,浅红与浅蓝颜色柔和和谐,“很多人养花,总将花枝剪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更有甚者,用模具,骨架束缚,要花长成自己想要的外形。”
“但师兄却觉得,知花才能爱花,才能更好地呵护她。了解她,然后让花按照她自己的心意自由地生长。”
“让花自由生长?”青泷听得目不转睛,无意识将一缕飘飞的长发捋到耳后。
谢知棠望向她,忽然想到今日在假山之中无意听到两个男人的吵斗与决裂。
“也不全是。”他笑意温柔地卷了卷衣袖,露出皓净的手腕:“偶尔遇到杂草,师兄也会毫不留情地替花拔掉。”
师兄的这句话倒像是另有所指,不待青泷细想。一阵夜风凉习习的,冷意加重了些,将愈多的花瓣吹得纷纷扬扬,犹如明霞碎成星星点点的块状,漫天飞舞。
谢知棠刚想问要不要帮师妹拿一件衣袍加凉,却只见青泷合拢掌心,将飘飘散散的花瓣接在手心,随后朝着他小走几步,调皮地砸了过去。
海棠花花瓣团轻盈飘舞,恶作剧的始作俑者站在花中,手指着半空:“师兄,你看,棠花被风吹得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