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受到胡俨身上的别扭,一方面,是很讨厌,你不要过来。
另一方面,却又隐隐有几分师者或者前辈对晚辈的一些提醒和爱护。
见张安世回答的不咸不淡,胡俨继续道:“你是外戚出身,陛下似对你也颇为宠信,越是这个时候,就越需如履薄冰,你可能将读书人不当一回事,可张安世啊,你想想看,自有读书人以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头的话可能会有一些犯忌讳,细细思之之后,才婉转的道:“自有读书人以来,神器更易,千百年不知几人称王,几人为帝,可读书人……还是读书人……”
胡俨叹了口气:“这些话,本不该和你说,只是想告诉你,唐宋时的世族,能延续迄今且还有族望者,可有勋臣之后吗?张安世,你年轻尚轻,有些事,不是表面这样简单。”
张安世想了想:“可学生难道不是读书人吗?”
胡俨失笑,随即道:“好啦,好啦,老夫要头痛的事多了,没工夫和你在此胡搅蛮缠,你自己好生思量。”
张安世悻悻然退出去。
不过胡俨的话,他是不服气的。
什么叫做家族延续,所谓家族延续,不就是谁来做皇帝我跪谁吗?这有什么好吹嘘的?
只是在此时,朝中却有一场大讨论已经展开。
百官觐见,所议的事国子学之事。
从前国子学里,荫生很少来进学,有的人只是名义上挂一个监生的名义,可现在……因为一个顾兴祖,却有许多人纷纷要塞人进去了。
胡俨上奏,尽言国子监无力容纳这么多荫生。
这是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光大了国子监,让国子监重回太祖高皇帝时期景气的,恰恰是最不像博士的张安世。
围绕着这一点,百官几乎是一面倒的认为这样不合时宜。
朱棣只冷着脸,一言不发。
谁也不知陛下的心意,可有一点,这百官却都心如明镜,不能让正义堂扩张下去了,如若不然,似乎会有某种不可测的结果。
不可测,是几乎所有身居高位者不喜欢看到的事。
他们喜欢按部就班,喜欢规矩,喜欢约定成俗,唯有如此,才可让他们的地位稳固。
朱棣只听的厌烦。
朱高炽坐在下侧,愁眉不展,心思已经飘远,如果说父皇的厌烦来源于百官们纷进言,都是之乎者也,大道理一大堆,搅的人脑壳痛。
可朱高炽却能听懂许多引经据典背后的弦外之音。
反对最激烈的,往往是品级不高的翰林官和言官,他们品级低,且年轻,正是需要增加自己名望的时候。
就在争议不休之时,突然,亦失哈小步入殿,朱棣看到了亦失哈,心里了然了什么,朝亦失哈点点头。
亦失哈便碎步至御前,取出一份奏疏,低声道:“陛下,张安世有奏,奴婢觉得紧急……所以自作主张……”
朱棣颔首,取了奏疏,打开一看,而后环顾百官,只短暂的沉默之后,朱棣道:“诸卿不必争了。”
百官们顿时安静下来。
朱棣道:“张安世上奏,请朕罢其博士官职,他说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精力有限,无法承担博士大任……”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一个个眼神错愕。
朱棣笑了笑道:“诸卿是唯恐不能做博士,可张安世却有此淡泊之心,与诸卿相比,岂不显得可笑?”
这话的讽刺意味很浓。
“能教授出会元的博士,诸卿竟不能相容,却俱言他如何坏了学风,这是什么道理?”
朱棣说罢,拂袖而去。
留在殿中的百官,瞠目结舌。
他们没想到张安世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尤其是解缙,解缙是极聪明的人,他非常清楚张安世这等八股笔谈带来的可怕后果。
江西的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南方的读书人,之所以能够独占鳌头,靠的乃是家学渊源。
因为这数百年来受的战乱波及比较少,在较为安定的局面之下,往往在读书方面占有比别人更大的优势。
可一旦这东西铺开,下一次科举,中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而且人人都学那八股笔谈,张安世又打着博士的名义在国子监授徒,长此以往,势必动摇整个士林的根基。
士林是一群有才情的读书人组成的,显然不该被一群走捷径的人充斥其中。
见朱棣拂袖而去,众臣散去。
朱高炽很生气,气咻咻地走出大殿,解缙却追了出去,低声道:“太子殿下。”
朱高炽道:“解师傅要害安世吗?”
解缙道:“太子殿下,臣这是为了保护他。”
朱高炽脸色更冷:“他有才学,是值得高兴的事。”
解缙道:“就因为如此,才不可放任。殿下……”
解缙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殿下不要忘了,汉王一直没有死心,他欲图太子位,势必要从殿下身边的人动手,张安世木秀于林,迟早要引来祸端,臣所担心的是,到时只怕殿下也要受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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