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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尽是血红的彼岸花。
在为赤红所染的天地中,有一个漆黑的墨点。
一名虎背熊腰的中年僧人踩在花间,身披一袭朴素的黑僧袍,怀中揣着一柄粗布包裹的武士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虽说速度不快,步伐却异常沉稳。一块青色的头巾缠在他的颈后,如一面旗帜猎猎飞飘。
不知走了多久,他抵达了彼岸花原野的尽头,那里流淌着一条河,河水澄澈得发黑。
「这里就是三途川吗?死人都要渡过这条河流。」
高个子僧人在河岸盘腿坐下,把头往河面一探,他看到了一颗锃亮的光头,一双怔怔的眼睛,以及一张憔悴的脸。这张脸使他自己也感到陌生,明明就在几天之前,他脸上的皱纹还没这么深重。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看到一条小舟从对岸缓缓漂来,最终停在了他面前。撑舟的是一名俊美的青年。他双手持桨,身披浅葱色的羽织,腰间别着一柄雕饰别致的佩刀,裤子齐齐贴着他的双腿,怎么看都清清爽爽。
青年的双眸映着淡淡的哀愁,面容柔美得不可思议,简直分辨不清男女,但他的肤色却是一片病态的苍白,一点血色也看不出。总而言之,他的美貌太过虚幻缥缈,仿佛一座琉璃宝塔,随时可能碎解成粉末。
僧人认出了青年的相貌,不禁有些恍惚,喃喃道:「南无三,居然是你来接我。」
青年没有回答,俊秀的脸上波澜不惊。
僧人说:「我游方时听说过你的死讯,但我一直不愿相信,这年头死掉的人太多,搞错一两个是很正常的事。」
青年默然。
「我一直以为能再见你一面,可是……唉,你比我年轻那么多,为何走得比我还早?」
青年默然。
「你不记得我了吗?」
青年默然。
「我可是记得你的,记得真真切切。」
青年依旧沉默不语,有如一块顽石。
僧人继续说:「十三年前,也就是元治元年(注:即1864年)的四月,为了找寻残杀京都市民的妖怪,我潜伏在三条大桥下过夜。
「恰好有新选组的队士巡逻到那里。你见我身上佩刀,以为我是抢劫财货的匪徒,便拔刀朝我砍来。
「我身为斩鬼为业的『青头巾』,挥刀只为猎杀妖魔,极少和人类剑士比拼高下。但让我刻骨铭心的完败,唯有那么一回。」
一旦回忆起那三道精确无比的斩击,僧人就感到血液发烫。
如秋风一般迅疾,如月光一般洗练,无从抵御的连环三剑。
——多么美丽的剑技。
「我落败后,被押送到了新选组的驻地。近藤局长接见了我,问我来京都的原委,然后把我放出了牢狱,以礼相待。
「在此之后的半个月里,你和我共同调查,并肩作战,除掉了连环杀人案件的罪魁祸首——名为『片轮车』的妖怪。
「你是维护京都治安的义士,同袍都信赖你,民众都爱戴你,孩童都热衷于模仿你的姿态,以『新选组一番队队长』自称,在街头挥舞木剑打闹。」
说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僧人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他的脸色陡然一变,挺直腰杆,横眉怒目,如同狮子吼一般,对着舟上青年高声厉喝:
「你难道全忘了吗,冲田总司!」
那个名叫「冲田总司」的亡灵一言不发,却微微一笑,绚丽如春日绽放的樱花。
僧人的呼唤终于得到了回应。但他即使见到了那副熟悉的笑容,也并没有觉得欣喜,反而感到一阵酸楚。
——戊辰战争时,我加入了守卫会津的队伍,以为能与你一同抗击官军,但怎么也找不见你的踪影,直到遇上前新选组的斋藤一,才得知你已病重……
这一次别离,别得太久,也离得太远了。
「你是一心报国的剑豪,却未能铲除国贼,就被肺痨夺去性命。我斩杀了一辈子妖魔,却无力保护百姓,死在了野心家掀起的战乱中。你我都是苦命人呐。」
僧人盯着三途川的流水,自言自语般说道,「经过这些年的修行,我已把我的佛剑磨练到了极致,大概能胜过你当年的水准吧,不知你的『天然理心流』,又长进了几分?」
话音刚落,僧人猛然抬头,两道如电目光斜斜刺向冲田总司,似要把他脸上嫩肉剜下一块。
「到了那个世界,我们有的是切磋的机会。」
冲田总司第一次开口说话,音量不高,却如白瓷般清脆通透。
——那个世界?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没有连天蔽日的战火,没有横行无忌的妖邪,没有受饥挨饿的灾民,那一定是个无比和平、无比明亮的世界。
僧人这么想着,站起身来。
冲田总司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臂,欲将他拉上小舟。
但僧人扭头就走,背对着三途川,踏上了彼岸花盛开的原野,好似一滴墨水没入无边无际的血海。
「为什么不过来?你还有什么留恋吗?」
背后的冲田总司问道。
僧人扬了扬怀中的打刀,说道:
「人间的妖魔尚未除尽,我岂能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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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父……」
耳边隐约传来有许稚嫩的声音。
秀松禅师睁开眼睛,正好撞见一张黝黑的圆脸,看起来像农夫般淳朴,眼珠中却透着一股伶俐的秀气。原来是他新收的徒弟阿善在叫唤。
阿善见师父醒过来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如释重负地说:「还好,还好,我以为……您也要离我而去了。」
秀松嗓音沙哑地说:「你师父没这么容易死——只是太困了,做了个怪梦。」
「您梦到什么了?」
「一个想见的人。」
说罢,秀松又背靠着山岩,半眯起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九州的春日比故乡的下野国来得更早,细雨过后,泥土变得松松软软,草叶油润润得光亮,空气中弥散着妙的芳香。置身于山林之间,人的心也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融化到自然的欢畅之中。
但墨黑僧袍上散发的浓重血腥,还是将这位高僧拉回了现实。
——战争还未结束。
今年二月,明治维新的功勋元老西乡隆盛率领萨摩军队起义,从九州南部的鹿儿岛出兵,向北进发,与新政府的官军浴血搏杀。
听萨摩人说,他们的目标是往东北进军,登陆本州岛,一直打到东京去。秀松禅师在开战时渡海来到九州,暗地里协助他们对抗官军,算下来,已将近有两个月了。
活跃于江户时代的武士们,来到「文明开化」的明治时代后,就像初学走路的幼童一样笨拙,秀松也不例外。在这些日子的作战中,他受了许多伤,比过去五十三年人生加起来还要多。从头顶到脚底,从四肢到躯干,看得见的部位,看不见的部位,简直没一处能完好无损。只要一静坐,便有一种异样的痛痒从浑身各处袭来,好像有一群蚂蚁正在吞食肌肤。
最要命的当属右肩上的那处伤口,那是官军的铁炮留下的。子弹深深嵌入了肌肉当中,连带损伤到了肩骨。这让秀松愁苦难言:对于剑士来说,有什么伤能比手臂上的伤更严重?
作为一位颇有声望的「青头巾」,秀松已将佛家剑法「明王五势」修到登峰造极,凭借杀生石所铸的妖刀,斩杀了无数凶悍的妖魔。但自从肩膀受伤后,秀松每一次挥出刀,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就像有一根利刺钉在肩骨之间,令他有苦说不出。
「我年轻时中过江户捕快的分铜锁,也尝过甲贺忍者的手里剑,我以为我的筋骨够硬了,现下才领教到西洋铁炮的威力——天下竟有如此狠辣的暗器!」
肩上中弹那日的黄昏,秀松寻到了熊本城外的一间无名小院,那里留守着一位专治平民的医僧。秀松和那位医僧是多年的旧相识,曾经一起游方半年之久。
都怪战争惹的祸,庭院中的木板上躺满了断手断脚的伤者,哼哼唧唧地对着夜空哀鸣,附近村庄信佛的老人过来照料他们,再加上来寻亲的家属,来避难的乡民,来要饭的混混,这间小院变得像集市一样热闹。
坐镇这座小院的医僧出身于德岛藩药王寺,自幼跟从寺里的老僧修行医方明,比及医术小成后,常常打着「药师菩萨灭除病苦」的旗号下山义诊。当地乡野民风彪悍,频有斗殴事件发生,仇家一旦起冲突,便会抄起农具干架,动辄打到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官府屡禁不止。他医者仁心,为穷困的伤患看诊施药,不收取钱财,只求一顿斋饭。三十年的经验积攒下来,治疗外伤的本领磨炼到了极致。
在烛光明亮的诊室中,医僧为秀松禅师取出弹片,包好伤口,苦瓜似的长脸一沉,冷冰冰地警告道:「如果你还想使剑的话,至少一个月内,不要动用你的胳臂了。我是为你的后半辈子考虑……不过,你不一定会听吧?」
秀松像孩童般哈哈大笑:「当然。」
医僧叹了口气。
战乱中需要医治的平民太多,他已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瞳孔中血丝密布,两只墨黑的眼袋耷拉下来,下巴上爬满了凌乱的胡渣。
而秀松虽然受了伤,却比他精多了。就算肩部传来阵阵剧痛,也始终挂着一副淡淡的微笑,由于上半身没披衣服,胸背上壮硕的肌肉明晰可见——光看两人的外表,竟分不出谁更需要就医一点。
「大师,您要的清水,我放这边了。」
一名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的光头少年走入室内,双臂怀抱着一只硕大的木桶,「哐当」一声,将它放在医僧的座椅边上。
医僧道了声谢,俯身舀了一瓢水,浇到巾条上擦洗双手。
秀松暗中吃了一惊。这桶水的分量可不轻,估算一下这只木桶的直径,足够把少年丢进去泡澡了,但少年却面不改色,从邻村的水井过来,稳稳抱了一路,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重量。
秀松笑着夸奖道:「小和尚,好力气啊。」
少年朝他腼腆一笑,低头行礼,快步走出了房门。
等少年走得远了,秀松敲敲桌板,对医僧说:「你几时收了这么个好徒弟?」
「他不是我徒弟。」
医僧沉沉地望着秀松,将嗓音压低,讲起了少年的身世:
少年名叫善太郎,是萨摩藩一家农户的孩子,今年刚满十四岁,大家都爱叫他「阿善」。前些天,他和父亲把萝卜运送到熊本城贩卖,恰好遇上了攻城的萨摩军。他的父亲来不及躲藏,死在了双方交火的枪林弹雨之中。
在那之后,无家可归的善太郎就来这里帮忙打杂了。医僧给他剃了个光头,假扮成和尚的样子,避免被军队掳走充当兵员。
秀松问:「那孩子认不认识熊本城周遭的路?」
医僧说:「他以前经常挑菜到熊本卖,自然熟悉这里的山路……你想干嘛?」
秀松咧嘴大笑:「我正好缺个向导。」
天亮后,阿善跟着秀松离了小院。
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阿善不光为秀松引路,还受了沙弥戒,成了一名佛门弟子。
尽管秀松已逾知天命的年纪,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徒。
头佩青巾的佛僧以斩鬼为生计,但哪有地方会三天两头闹鬼,因此,「青头巾」多是居无定所的行脚僧,在云游生涯中斩妖除魔。
秀松在日本各地漂泊了数十年,从未动过收徒的念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发想,收下第一个弟子。是担忧肩伤恶化,是害怕绝学失传,还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呢?
「我们该动身了,那些尸体藏得太草率,追兵恐怕快来了。」秀松催促道。
他扶着山岩站起来,还未站直,就腿脚一软,倒在了泥地上。
「师父!」
「我没事。」
秀松感到小腿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不禁龇牙咧嘴。
他在心中责备自己的马虎:「秀松啊秀松,你歇得太久,都歇到脑子发昏了,难道忘记自己为何走不动路了吗?」
他看向自己的左小腿,那里缠着一根洁净的白布条,已被鲜血浸得半边漆黑。
在布条之下,是一道贯穿小腿肚子的刺伤。
这是他最新的一处伤,也是最深的一处。
师徒二人先前探听到消息,官军的大炮将会从熊本城北方的山间道路运来。今天天未亮时,他们就隐匿在路边守候,但直到正午,都没有运送大炮的车辆出现,只有一支官军小队路过此处。秀松先下手为强,拔出杀生石,从潮湿的枯枝败叶中飞身而出。
秀松牢记之前中弹的教训,刀刃如电光闪现,每一次斩击都穿透了敌人的要害,完全不给他们掏出铁炮的机会。转瞬之间,五个兵士都被击倒在地上,如迎风靡倒的草芥。
当他和阿善打算撤离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为首的队长模样的兵士挣扎着爬了起来,拔出腰际的佩刀,摇摇晃晃地朝着二人冲来。尽管他步伐有点发软,拔刀的姿势却迅疾无比,与「道无念流」的立居合相近,竟也是个道场出身的练家子。
为了保护爱徒,秀松把阿善遮掩到身后,一脚踢碎了那兵士的下巴,彻底断了他的气,但也被刺中了小腿,一时间血流如注。
「我听说官军从各地征召善于使剑的警察,看来不是谣言,今天就撞上一个。」秀松在心中苦叹。但要不是护徒心切,外加身体太过劳累,他断无可能被这种级别的偷袭得逞。更多小说 LTXSDZ.COM
阿善将那些兵士的尸首藏到路边的树林里,为秀松禅师包好伤口,搀扶他走出三四里路,爬上一座草木丛生的矮丘,把他安置在一块巨岩旁边,才暂且停下来歇脚。
「那家伙明明被我割开了喉咙,却没有即刻丧命,总不是因为我的刀刃太钝吧?」
秀松摩挲着手中的一只御守。这是阿善从官军小队长身上搜来的,现已碎裂成了两半,但上面仍留有些微祝福的气息。细观残余的痕迹,施术者无疑是一位法力高强的阴阳师。
正是这个御守,为兵士抵挡了一次致命的斩击。
碎裂的两半御守拼合起来,便是一个金色丝线勾勒的八咫乌徽记。三足鸟骄矜地张开羽翼,似在顾盼飞。
——那是「御伽众」的标识。
秀松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在官军的背后,真有道教的协助。
「御伽众」,原本指的是某些不依靠社的民间阴阳师,以驱魔做法维持生计。运气好点的能当将军大名的门客,靠广博的见闻成为幕僚,运气差点的就得在街头说书卖艺,像流浪狗一般摇尾乞食。
但自从日本这个蕞尔小国迎来开化,道教被尊奉为国教,天皇成为圣不可侵的现人,那些风餐露宿的民间阴阳师也就鸡犬升天了。在新政府的推动下,御伽众建立起严密的组织,施行严格的纪律,名义上效忠于天皇,实际上听命于内阁,俨然成了新政府麾下的特务机构。
甚至有很多出身高贵的官,甘愿放弃大社的高位,加入到御伽众的行列当中。无非是因御伽众的身份在政治上有利可图,能凭借军功直上青云,其投机钻营之心不言而喻。
就秀松这些天所见,支援萨军的青头巾约有二十人,但为官军卖命的阴阳师又有多少数目?以御伽众的庞大规模来看,就算只出动其中五十人,也是一支足以左右战争局势的力量。
「师父,别想心事了。那座山后面有一座破庙,官军应该找不到。我们到那里落脚,我找些草药为您止血,您看如何?」坐在身边的阿善关切地问道。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这么乖巧的徒弟,不管拜哪行师傅,学哪门手艺,都能学有所成吧。
但秀松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像他这样的壮汉,要是让阿善来搀扶,只会拖慢行路的速度,要是半路上遇到官军,那就万事皆休了。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是,是时候告别了。
秀松抚摸着爱徒的脸颊:「阿善,你听好。你已经长大了,有些道理应当和你说清。你知道新政府为何禁止武士带刀,为何废藩置县,为何重用御伽众?」
「……为了天下太平,是吗?」
阿善说这句话时犹疑了一阵,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答案。毕竟他的父亲就葬身在官军的流弹中,自从大政奉还以来,天下大小动乱不计其数,何曾有一刻太平?
「不。新政府削弱武士的实权,统合藩国的军队,扶持道教的势力,目的不是维持国家的安定,而是酝酿新的战争。等国内的仗打完之后,掌权的公卿将相也不可能放弃野心,必然会将战火烧到大陆去,使朝鲜、清国也堕入修罗场。」
讲到这里,秀松沉痛地闭起眼睛,眼前仿佛看到了大海对岸的尸山血海——因战乱而丢掉性命的难民,在会津,在长州,在萨摩,他见过太多太多。
像是为了掸去心中的烦闷,秀松激愤地挥动手臂:「那些高官被五蕴魔所驱策,我们青头巾才不得不斩妖除魔——因为执掌新政府的,乃是真正的邪魔啊!」
「可我听说西乡卿是主张征韩的,要是萨军得胜,一举攻克东京,西乡卿总揽军政大权,那么朝鲜的百姓不也要遭殃吗?」
「阿善,你能顾念到他国的百姓,是大慈悲,师父很欣慰。」秀松凝望着远方,面容沉郁,看不出丝毫欣慰,「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西乡那厮派兵到朝鲜,侵占那里的土地,奴役当地的生民……我就刺杀他。」
说这句话时,秀松的眼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且不说刺杀政府高官难如登天,即使西乡隆盛攫取了政权,现今日本国力也不够支持征伐朝鲜。若要做足战备,起码还需十年时间。
——而我,还能再活几天?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新政府和萨摩藩都不怀好心,都妄图发动更大的战争,您为什么偏偏帮萨摩藩?」
「阿善,如果你眼前有个恶人即将行凶,你期望他是个弱不禁风的恶人,还是个力能搏虎的恶人?」
「当然是越蠢越弱的恶人越好。要是连恶人都智勇兼备,好人怎么对付得了?」
「这话说得不错,但新政府建起了权力归于内阁的体制,有大久保、伊藤、山县等雄才出任智囊,还率领一支配备西洋武器的新式军队。由此看来,新政府岂不是一匹头脑精明、爪牙锐利的凶兽吗?」
阿善听得入了,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巴。
秀松鼻中冲出一口粗气,声音好比金铁一般铿锵:「正因其强大,新政府才会成为世间至恶。我们要征讨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祸害苍生的『佛敌』,是高居玉座之上的天皇啊!」
听到这番大逆不道之语,阿善心有戚戚地低下脑袋。但师父的语气那么大义凛然,他的胸中涌上了一股热流,莫名地生出一种力气来了。
阿善又追问道:「那照您的意思,萨摩藩难道算是蠢弱的一方吗?」
「那是自然。西乡不善收拢人心,萨军作战水平差劲。无论在『势力』还是『武力』上,都没法和新政府相比。」
「可是,虽然萨军的火铳少了点,但萨摩武士勇猛善战,剑术高超,令官军也闻风丧胆。如今战事陷入胶着,不就说明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多吗?」
「事实当真如此吗?萨军包围熊本城,却久攻不下,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古书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而今萨军的兵力不比官军更多,岂能靠围攻取胜?官军还能靠海路得到补给,援军源源不断地来到九州,其中不乏剑术超群之人。假以时日,此消彼长,官军必然会取得胜利。」
秀松拾起一根树枝,在泥泞的地面上描绘战局,「如果萨军佯攻熊本,实则直取长崎,合纵当地对新政府不满的罗马正教信徒,再进攻福冈,切断海上的运输线路,或许还有点胜机,但……已经太迟了。」
阿善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萨军变得越来越疲惫,官军却始终保持着昂扬的战意,原因当然是后勤水平的差距,和师父的判断正好吻合。
阿善被师父说服了,无力地垂下头:「您既然料到萨摩必败,为什么还要和官军作对?」
秀松仰首望天,喟然叹道:「我们青头巾以妖魔为仇敌,从不因敌人强大就放下刀剑。我年少时就已立志:哪天碰上了我敌不过的妖魔,我宁可拿我的性命,换它的一道伤痕。如今真有一只魔王在我面前,我岂有退却的道理?佛陀杀一个强盗,以拯救五百无辜者;如果能给新政府一记重创,又将救下几万人?」
阿善被师父的气概所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之所以那么多「青头巾」不约而同来到九州援助萨军,难道不是因为怀着这一相同的信念吗?
他们手持除魔用的妖刀,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当阿善心脏怦怦直跳之际,一丈开外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好似有一条蛇在爬行。
阿善并未多加心眼,更未感到害怕,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屁股。到了春天的这个时候,蛇也该从蛰伏中醒来了,农户出身的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料,秀松却面色骤变,对着响动的源头劈去一掌,凌厉的劲风席卷而去,有如一片利刃割开空气,激发出刺耳的鸣噪。掌风过处,泥泞的地面划出一道分明的沟壑。
——这就是「无相剑」!
据师父说,要想把佛剑修炼到大成,要紧的是越练越「空」,等练到「无相剑」的境界之后,草木竹石皆可为剑,手中无剑亦能除魔。
师父使出「无相剑」隔空毙敌的场景,阿善近来见识过很多回,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师父严守杀生戒,连蚊虫也不肯杀一只,为何会对一条蛇下狠手?
秀松指了指远处,对阿善说:「去,把那东西拿过来。」
阿善「哎」了一声,快步跑到那边,扒拉开草丛,可哪有什么蛇的踪影,只有一张薄薄的白纸片,被那记无剑之剑精准地切成两半。
更诡异的是,被一分为二的纸片在地上扭来扭去,止不住地颤动着,宛如一条被切开的蚯蚓,两截身体都为求生的渴望挣扎不停。
「这,这……」
阿善吓得直冒冷汗,眼睛一闭,慌慌张张地抓起纸片,交到秀松手中。
秀松只看了一眼,就将纸片捏成碎渣,沉声道:「是『式』,我们被御伽众发现了。」
阿善听说过这样的传闻:阴阳师能够赋予纸片生命,使唤它们做仆役,这便是所谓的「式」之术。可是在战场之上,御伽众居然会拿式作为眼线,若非有位经验老道的青头巾在,定然识破不了这种阴招。
阿善跪立在秀松身前,唤道:「师父,您还走不了路,我背您走吧。」
秀松凝望着阿善天真的脸庞,从僧袍里侧摸索出一本纸册,递交给他:「这个给你。」
阿善接过这本册子,封面的硬质木壳被紫红的锦缎包着,看不出标题。他翻开内页,每一页都绘着五大明王的画像。诸明王威武庄严地举着兵器,做出各不相同的异姿态,与庙里所见的佛像大相径庭,倒像在大殿之前演示武技。页边写着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极难辨认。
「我自幼修习佛门绝技『明王五势』,至今已有四十多年。这套剑法是侍奉室町幕府的佛僧创作的,只惜后继者寥寥,师家所授的剑谱是两百年前东皋心越抄录的版本,到我手上仅剩零散的残卷了。我耗费一辈子心血,对其做了增补和修订,重绘在这册子上——我的画技不及东皋禅师十一,但论对武学的见解,应是我更胜一筹。我无意复原古代秘谱的原貌,而是推演出了一套更强的『明王五势』。」
接着,秀松将怀里裹着麻布的打刀递给爱徒:「这是我的杀生石,名叫『虚彻』,也托付给你了。这是无数邪魔外道觊觎的宝物,千万不要落到外人手里。」
阿善将刀背到身后,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向他的脊柱,他「哎哟」地惨叫出声,吃力地弯下腰来。
秀松笑道:「很重吧?」
阿善背着杀生石,努力地挺直腰杆,强笑道:「不,不重……我在老家的山上背过更重的柴。」
「你练得越用功,它就会变得越轻。你翻过这座山,沿着小路走,找到熊本城外的瑞泉寺去,把这本册子和这把刀交给那里的法照住持,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跟着他学习拳脚功夫,哪天你能接下他十招,你就看得懂这本册子,也拔得动杀生石了。」
听到这番话,阿善一愣:「那您呢,您不走吗?」
「我留在这里阻截御伽众。他们没法隔着老远操纵式,应该已经到这附近了。情势紧急,你得快点逃,别顾虑我了。」
清澈的泪水流出阿善的眼眶。
「师父……可是,您因我负伤,现在又为我……」
「别哭了,萨摩男儿绝不轻易落泪。」
秀松用手背拭去阿善的泪水,取下颈后的青头巾,绕在阿善的脖子上,打了一个松垮的结,「阿善,我没法给你更多的教导了,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子,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不求你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求你推翻新政府,不求你刺杀大久保利通或伊藤博文,只求你把『明王五势』传承下去……」
阿善连声应道:「是,是。」
秀松沉痛地垂下眼眸,补充道:「顺带帮我见证一下,三毒缠身的明治政权会把日本挟往何方。」
见弟子依旧杵在原地,秀松瞪圆了血丝密布的眼睛,露出一副鬼般的怒容,喝道:「走啊!」
「是!」
阿善被吓得一哆嗦,当即答应了下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师父,更不希望这副表情成为留在自己心中的最后印象。
「那我走了,师父保重。」
阿善背着沉重的杀生石,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解下腰际的柴刀,交到恩师手里——虽说师父赤手空拳也能以无相剑杀敌,但要是有刀在手,无相剑的威力岂止翻番。
秀松接过那把柴刀,抚摸饱经风霜的刀身,铁秤砣似的喉结动了一动,声带磨出沙哑的声音:「多谢你的心意。赶紧走,不要回头。」
阿善点了点头,踏上坡道,一下就奔出了十来步路。
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休整时,他第一次没有听师父的话,选择了回头眺望。
秀松扶着岩壁,以右腿为重心,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当,只有背靠岩壁,才得以保持平稳的立姿。
秀松的身材太过高大,抖擞开漆黑的僧袍,形似一只巨枭张开翅膀。他双手握持那柄柴刀,就像捉着一根绣花针,看起来有些比例失衡。在他的手中,三尺之长的杀生石都显得又细又短,何况是只有区区一尺的柴刀?
但在阿善的视界里,那个背影幻化成虚影,逐渐与书页上的画像重合。
——假如那些画中的明王会动,应该就是师父这副模样吧?
萨摩的男子汉对着师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把青巾覆在头顶,怀揣秘笈,背负妖刀,往更高的坡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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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轮新生杯的举办地是南区体育场,中央的绿茵场上摆着一张一米多高的擂台,面积足足有三分之一个足球场大。奥运会标准的400m跑道边上,立着一面斜坡状的巨型看台,从下往上看,有一种山崖似的压迫感,气派得令人咋舌。
到了淘汰赛的这个阶段,观众的数量比当初翻了好几倍。吕一航提前半小时就来到了体育场的入口,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人群,走上看台的第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