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语气难免有些不耐烦,但九成九仅针对凡诺。
看到小傢伙眼中的光芒又缩小一圈,我赶紧说:「我知道这很奇怪,但他就是这样的人。
未来几年内,我可能会这样回答你超过一百次,但绝不是我在敷衍你。
」「我懂了。
」小傢伙慢慢点一下头,眼中的光芒连续闪烁。
过约五秒后,他歪着头,问:「所以──我只需要叫他凡诺?」「没错,真是这样。
」我说,顺便提醒他另一个听来不合常理的重点:「而你的语气还不用太尊敬。
」我没解释得更详细,有刻意误导小傢伙之嫌;如果他实在表现得太过分,惹得凡诺不高兴呢?当然,我并不乐见这孩子被那怪人臭骂,却很期待后者被人用无礼的态度搞到抓狂;即便极可能会被追究责任,我也认为值得。
很显然的,我对凡诺的不满日渐累积,终於培养出一点报复心理;觉得这个怪人应该受到更多刺激,期待他能够把态度修正到更趋近我理想的地步。
这逻辑虽然幼稚,却应该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了,我想;在将脑中的良心质疑赶跑后,我竖直耳朵,说:「我叫蜜,在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你的脑中应该会自动浮现出一堆有关蜂蜜和糖果的描述。
但务必注意,那些不是你的实际经验。
所以在不久的将来,你除了要勤翻字典和诗集外,也要亲自嚐几口真正的甜食才行。
」我越讲越兴奋,连尾巴都开始左右摇晃;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同类,而和一个看来有兴趣理解我的人谈论这些事,──说来有点可悲──我还是头一次经历呢,「跟你说啊,那可是甜到极点,足以用来形容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是凡诺取的吗?」小傢伙问,虽打断我的话,但他的语气未显露出一丝不耐烦;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兴奋的感觉,我想,左眼半睁。
小傢伙的情绪我不是很懂,比起猜他正在想什么,直接回答刚才的问题还比较简单:「这名字是我决定的。
」小傢伙两手握在一起,慢慢开口:「那么,我也有个名字吗?」原来他是在对这个感到兴奋,好像还希望有人能替他决定名字。
「会有的,」我说,点一下头,「我可不想几天以后还叫你小傢伙。
我建议你自己决定,至於凡诺喜欢怎么叫,唉──你得多通融,我们的创造者实在很随性。
」我讲的算客气了,尽管像这样的叙述,或许会让小傢伙有更多疑问。
而他不但没歪着头,还一边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边说:「蜜,很甜美──你是指存於花之中,蝴蝶忙着吸取,蜜蜂积极採集、加工、收藏,而熊与人类也在那之后疯狂追寻的──」「我知道,就外型来说,我和这名字不太配。
」我说,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下一秒,我除了使劲把头往右转外,还有点希望自己的耳朵能盖住眼睛。
一个不小心,就把个人偏好的重点给全讲出来,而这样会让小傢伙认为我非常不成熟。
把双手举至下巴前的他,盯着我,说:「很棒的名字。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虚假或嘲讽的成分,让我松了好大一口气;我的情绪居然这么受到小傢伙左右,他才刚出生不到十分钟呢!这傢伙不简单,我想,藉着吐气来使发烫的脸颊稍微散热。
小傢伙可能比我还要来得好相处;只提出疑惑,没有任何抱怨。
而或许是因为他的外型,我还没有完全放下戒心;这样有些过分,我想,要是真的把他当作家人,我就应该是最不挑剔他长相的。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有些尴尬。
在他发现我的想法前,我赶紧开启下个话题:「我们目前所处位置,是在英国的伦敦。
现在的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左右,晚一点我带你去认识杂物间和图书室。
如果我们的运气不错,今天或明天就能够争取到外出机会。
」「麻烦你了。
」他说,对我鞠躬。
有人如此多礼,我实在不太习惯。
若我刚出生时面对的不是凡诺,也会是这种态度吗?就算内外都存有不少差异,小傢伙仍是我的同类;在这样提醒过自己后,我猜,接下来至少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和他交流的次数会远多过於看书。
这样正好,我想,是时候该在一天的行程中多加入一些其他活动。
小傢伙看着我,问:「我们能为凡诺做些什么吗?」这问题可含蓄了,而我晓得他的意思,也懂他的感受。
过约三秒后,我决定老实说:「我曾想过要为他打扫、搬运书本,甚至盖上毯子等。
但在多数时,他宁可与我保持距离。
」暂时的,我不在这个小傢伙面前承认我对此事既生气又伤心;在深吸一口气后,我继续说:「他对你的兴趣可能比对我要来得大,但根据我的观察,他的确比较喜欢一个人独处。
我通常习惯把不打扰他当成是一种美德,相信你也能够很快就适应这一点。
」「那──」小傢伙低下头,说:「我很厉害啰?」我皱着眉头,开口:「你是说哪方面?」小傢伙的疑惑我明明清楚得很,却故意这样回问;给新人下马威,其实没太多必要。
但给予多一点的刺激,我想,有助於我了解他的个性。
两手握在一起的小傢伙,有些胆怯的说:「就那位叫凡诺的先生在研究室内提到的。
」「如果是指你的体能,短时间之内也没有证明的机会吧,」我说,装得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过约五秒后,我接着问:「你会期望有机会证明吗?」「不,」小傢伙抬起头,很快回答,「我喜欢和平。
」「我也是。
」我说,并为自己刚才的态度感到有些罪恶。
接着,我紧闭双眼,问:「你喜欢凡诺吗?」「我不懂他,也难以信任他。
」小傢伙说,使劲摇两下头,「即使有你负责介绍,对我而言,他仍是极难理解的存在。
老实说,我觉得他好可怕,很像一只能怪物,能边笑边吞下人类婴儿的那种。
」「哼嗯──」我笑了,从嘴角到鬍鬚都在抖。
而为不让小傢伙太快看穿我的个性,我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有些冷酷:「你要是这么想的话,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应该表现得更亲密一点才是,而很显然的,我不太习惯说出这样的话;所以用非常奇怪的态度来遮掩,这样可无助於我在他心中的形象。
或许,在他的眼中,我和凡诺都差不多;这可糟了,我想,有种体内多出一大堆淤血的苦涩感觉。
正当我烦恼一堆琐碎的细节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小傢伙笑了。
他尽管嘴角没有上扬,眼中的光芒却扩大数倍。
我猜的没错,他眼膜下的液体会随情绪改变,而这过程真是美得让我也忍不住睁大双眼。
而一直盯着他的双眼瞧,感觉又有点奇怪;我呼一口气,开启下个话题:「等一下,我有机会让你出拳击打一样东西。
那玩意儿软绵绵的,但从它的起伏,我可以看出你的能耐。
」「嗯──」小傢伙低着头,说:「恕我无礼,其实我比较喜欢文雅一点的活动。
」这表示他也可能会喜欢看书啰?我想,有点兴奋。
的确,好斗或冲动不是身为守卫的必要条件;知道凡诺没有连个性设计都参考神话中的怪物,真是让我又松一口气。
而小傢伙如此温和,也方便我以更带有军事味的严肃态度来面对他:「知道自己的体能极限,控制自己的力量,这些可是非常重要的。
再说,这不会花掉你多少时间,晚点,你有的是机会做你喜欢的事。
不过,别期待太多,这房子里能玩的东西很少。
在多数时候,你碰什么都要尽量小心。
」「遵命。
」他说,点两下头。
下一秒,他腰背挺直,似乎是想让自己看来像个士兵;其实──以他这种身体比例──比较像是在模仿士兵的孩子,我想,又有点想笑。
小傢伙非常乖巧,就这部分来说,我相信很多父母会宁愿小孩的个性能和他一样。
在这同时,我也注意到,他一直都是面无表情;他的脸部肌肉显然不是用来表示开心或忧愁,而是用於撕咬和迎接冲撞。
我也注意到,他的口腔上下各有不止一排牙齿,除排列得相当密集外,多数都长得极为尖锐。
很像鱼类,或许还是来自深海的,我想,小傢伙的身体不至於很扁,但他应该也能够耐住很高的水压。
对人类来说,他身上的线条用於雕像或家具上是很不错;而要是真有生物长这样,通常实在很难被人用「性感」等字眼来形容。
按照凡诺的描述,他应该会长得比我还高大。
不用实际测试,我就晓得,小傢伙到哪都会被当成威胁;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只是还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身为他的前辈,我不该在他刚出生的几分钟之内就对他灌输一堆悲观的想法。
就在我努力思考要如何使小傢伙对未来感到乐观的时候,他弯下腰,问:「所以,我接下来是跟着你走吗,就到处──晃晃?」「你想要一个人行动吗?」「不。
」他说,摇一下头;当眼中的光芒开始往外滚动时,他又问:「你可以多陪陪我吗?」大概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他非常可爱;而一旦这类感觉增强,他身上令我心疼的部分也会瞬间膨胀。
他能像人类一样直立、步行。
然而,此刻他缩起双臂的方式,却令我联想到受虐儿童。
此时,我胸中有一股燥动却又柔嫩的热流,这显然就是母性被大大唤起的感觉。
当然,多次强调这一点听来是有点蠢,但无可否认的,这是我决定花更多时间亲近他的主要原因。
我控制自己的呼吸,让心跳回稳一些。
而轻松不过三秒,我又开始感到有些压力。
我很确定,小傢伙就像个孩子,然而,他却无法确定我是不是个善类;不论是以狗或人类的标准来看,我都是未成年,却已经太习惯让表情看来不太友善。
这时,应该微笑;而一想到他未来发现自己找到爱人的可能性有多低,我连苦笑都露不出来。
所有他即将面对的问题,我都希望能够回避──也幻想凡诺能够分担,而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只在我脑中出现不到五秒──。
在考虑可能接近五分钟后,我才下定决心:比起让他拥抱幻想,早点面对现实,对他而言会比较好。
所以我狠下心来,尽可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有关我们的生存方式、目前所享有的资源、这栋房子的大致构造;还有凡诺的生活习惯、召唤术师的历史,以及城内的许多重要设施等。
有些实在无关紧要,而我尽可能把一堆还算乐观──或甚至是有些无聊──的内容,拿来稀释那些令我感到悲观甚至绝望的部分。
小傢伙既然被推出研究室,那负责教育他的工作,自然是由我来负责。
凡诺当初可没讲清楚,我想,他会为此生气吗?小傢伙可是跟在我身旁,必然会学到不少远在凡诺预料之外的知识。
对此,我还真有些期待;除了已经在脑中编排课程外,我还试着在描绘一种很好玩的情况:凡诺先是暴跳如雷,而我则是抬头挺胸,看他露出既扭曲又无力的表情。
而小傢伙真不愧是我的同类,很快就记下所有琐碎的资讯,也注意到几个最大的重点。
有好一段时间,他的反应和我猜的差不多:尤其是在注意那些最糟糕的部分时,他的心跳比我跑完图书室好几圈时还快。
他为我们取得能量的方式感到震惊,也为自己的长相感到极为不满。
要不是他的肌肉发育良好,或许光是我在谈到人类伴侣的分合时,他就会倒下。
我用鼻子轻压他颤抖的左手,并试着出言安慰:「我们都不像人类,这表示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这条道路也许艰辛,但我们不会寂寞。
而我们的体质,也允许我们花较长的时间来尝试和投资。
」小傢伙在面对图书室内的镜子时,用力咬一下牙齿,说:「你还像只狗,而我──我甚至不确定自已到底像什么。
」他虽然语气平稳,眼中的光芒却持续缩小;这表示他感到伤心,我不用问也晓得。
一直思考我刚才讲的话,小傢伙就算没握紧拳头,脚指也已经把地面给刮出几道痕迹。
我关心更遥远的未来,懒得去思考凡诺会不会为地板的损坏生气。
照凡诺的逻辑,我和小傢伙都得找个人类来作伴;而肯接纳我们的人,说屈指可数也许都太过乐观。
不该如此艰难,我想,应该要有某些方法,让我们可以轻易取得代用的能量,或至少能彼此分享。
所以我该拜託凡诺多做点协助我们的东西,或至少多教我们一些能够派上用场的法术。
无论他的态度如何,我都该试试;而一但忆起他的那一套自我陶醉发言,一股噁心感立刻涌过我的胸腹。
我决定晚点再去思考这些,现在应该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小傢伙身上。
细緻的甲壳、宝石般的双眼、傑出的体能、好听的声音,以及──至少目前看来是十分温和──的个性,这些是我首先注意到的优点;严格来说,小傢伙的外在和内在都非常不错,说他丑是绝对不公道的。
他漂亮极了!我敢说,城内没有任何雕像比他有趣。
小傢伙的身上,藏有古今艺术家试着捕捉的美感。
再说,有些女人认为鼻子大的男人很帅,有些男人认为腰细的女人很美;而另一些地方的男人和女人则具有与前述完全相反的审美观──扯这些就偏了,我想,在心里猛摇头;接受现实吧,我们不是人类,与前述的情形完全不同。
有不少现实看来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该对一些必然会经历的挫折有太多情绪起伏。
如此追求理性和效率的思考方式,不是正常人的风格;而比起追求符合平均值的个性,我该做的,是将这一切对自己和小傢伙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别气馁。
」我说,抬起头,「我们的内在都与人类很接近。
好消息是,有不少人类根本不重视外表,只欣赏内在。
」「真的?」小傢伙问,眼睛闪烁一下;这种瞬间明暗的变化,应该是他在眨眼,我猜。
「当然!」我点两下头,说:「不然人类应可无法建立够大规模的组织和国家。
」这种理论听来有点像是在瞎扯蛋,而我自认还算合理。
小傢伙除了用力点头外,眼中的光芒也扩大一圈;我一看到鼓励奏效举,便试着再举一些例子。
尽量把社会中的各种真实现象讲给他听,虽然长相丑陋的一流艺术家和君王并不特别多──何况后人会因为他们的才能或血统,而选择美化他们的外表──而多强调一堆人在技艺与个性上是如何被肯定,绝对是正确的。
暂时还不需要跟他讲到一些人空有外型,却表现无能、给周围的人带来极大伤害的故事;我担心──也许神经质了一些,但绝非不可能──造成他对拥有美好外表的人非常仇视;培养出一个性格极端的傢伙,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总之,」我咳一声,赶快做结,「拥有美德和才能才是最重要的。
具备这两样东西,就有机会变得受欢迎。
当然,能完全略过外表,只看内在的人并不多,但我想,一万个人之中至少能找到一个;再不行的话,十万个人、百万个人中,至少会有一个!」「这表示──」小傢伙低着头、抬高双手,说:「一万个人之中能有一个的话,十万个人之中或许就有十个了。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语气逼近叫卖商人,表情却非常僵硬。
一直悲观下去实在很难受,所以我们试着反抗,像个叛逆期的孩童;结果就是导致情绪往另一个方向发展,还高昂到一个有点古怪的地步。
而在假设之上进行更多乐观揣测,真的会让骨子里发出不只一阵阴寒的感觉;好像使悲哀又裹上数十层铅灰色,离理想中的多彩光芒极为遥远;我希望,这一切在未来十年内不至於真的压垮我们。
小傢伙迫不及待的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等我们长大。
」我说,用右前脚轻拍他的头,「大概至少要两年吧,所以先别急。
在那之前,我们多学习一些常识,最好再培养一些能吸引人类的技能。
」「比如说?」「烧菜、打扫、治病,大概就──」「应该不只这些吧?」「当然不会只有这些,人类可複杂的咧!」我说,转身面对楼梯口,「反正这里多的是书,我们可以边查边讨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