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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归来」#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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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闷的心情随着摒除理性的言语脱口而出,融入远方的嘈杂与自己的心跳声之间,在没有获得一丝回应的状态下悄悄逝去。克拉拉精疲力竭地坐到地上。卡蜜拉也坐到她身旁、学她抱起膝盖。可是卡蜜拉并没有识相地安慰起克拉拉,只是与她一同保持微妙的沉默。反倒是后头那群关心过头的士兵们正为这个情况感到焦头烂额。克拉拉的表情不再多愁善感,现在仍需要一点时间来调适心情。然而迫切的现实却是──她们没有时间了。

「很久没见面了吧?」

沉寂的时间不算长,顶多六十秒。抛出这句话的卡蜜拉侧着头,以轻鬆的语气询问着。克拉拉慢慢点头,眼神中仍带着些许虚幻。卡蜜拉凝视她的侧脸,继续说道:

「那幺刚才,妳觉得幸福吗?」

虽然她的尾音温柔地上扬,却不像句话那样带着询问的意思。克拉拉明白卡蜜拉的用意,于是坚定地回答:

「幸福。」

鲜明的记忆在脑海中绽开,一下子便填满了微冷的内心。处于秋日的心境渐渐恢复生机,很快就使克拉拉感到柔和的暖意。记忆中的触感仍然残留在她的肉体及精神上,半分未减。手指的律动在她心中形成一条美丽的曲线,它有着微弱的呼吸与体温,以及与她相契合的满溢的爱意。无疑地,与玛雅相处的短暂时光是温暖且幸福的。

「但是,卡蜜拉姊……妳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对树林投以温柔微笑的克拉拉轻声说道。可是她的声音不具有任何感情,与她那温柔的笑容呈现诡谲的对比。卡蜜拉无言地观察了一会儿,才看穿克拉拉那原来是装饰性的笑容。

「我无法理解。」

卡蜜拉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道。她并不希望克拉拉展现出这种虚伪的表现,那全然不适合她,更是伤害她与玛雅的险恶存在。彷彿为了提醒克拉拉,卡蜜拉重申她的答覆:

「我真的无法理解。克拉拉。喜欢是很单纯的一件事情,爱也一样。妳对爱情产生的渴望是必然的,宝贵的,真实存在的。适度的渴望能够让妳从中摘取幸福,那是爱情赐予每个人的小小礼物。」

克拉拉没有回嘴,趋于缓和的神情像是已準备好挨骂了。这也不是次遇上这种情况。卡蜜拉总是会先温柔地告戒,让她做好準备之后才切入核心。克拉拉收起不讨喜的微笑,轻哼一声,等待卡蜜拉冷静而令人心安的谴责。

可悲啊──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感受。

深切珍重的感情就藏在心底,一如卡蜜拉所言那般真实存在着。然而却没有太多证据足以支撑这项真理。平均起来,她们俩每个礼拜大约只有半天的相处时间。心底的剪影既甜蜜又单纯,彷彿永远没有结局的故事,美好的剎那尽在其中。正因如此,对于克拉拉这样的女人来说,才是最恐怖的。

之所以如此幸福,真的是因为爱吗?

曾几何时,胆怯的呻吟就在温暖开始消退之后浮现。若有似无地,如同肌肤上、心灵上那股迅速衰退中的余温。

这样的质疑必须被摧毁。她心中的真理已经摇摇欲坠,不容许任何一点可能使之崩塌的情绪存在。懦弱的自己无法否定自我。心爱的她更不该碰触到这丑陋的一面。能够改变这可悲现况的,只有不属于她们俩的外人。

只有卡蜜拉。

「……所以,妳就别自个儿钻牛角尖了,好吗?妳是幸福的这件事是确实存在的真理,不需要去怀疑它的真实性。」

语调一转,卡蜜拉的声音再度变回柔和。

「毕竟,爱是不容怀疑的呀。」

料想中的话语犹如按照剧本登场的英雄,三两下便驱散了克拉拉心中的阴影。克拉拉向卡蜜拉投以自信装饰过的温柔目光,在那柔和的瞳眸中留下空洞的假像。

她应该知道才对。

如果是卡蜜拉的话,应该会知道才对。

克拉拉以起身动作突然中断了视线交会。在卡蜜拉慢吞吞地跟着起身时夸张地伸展四肢。她悄悄地确认:卡蜜拉脸上的担忧已经减退不少。这样就够了。虽然不能百分之百扮演好被救赎者的角色,至少心情已舒畅许多。

既然如此,演出的效果如何就不那幺重要了。

克拉拉望着正教训跑得慢的部下们的卡蜜拉。歉疚、感动,以及某种她所不愿釐清的情绪同时涌现心头。

就像妳所说的,我真的很幸福啊。

──只要有妳在的话。

§

不知不觉间,细若蚊鸣的声音就存在于脑袋的某个角落。无论白天或夜晚、嘈杂或宁静,它总是发出小小的、低沉的、令人厌恶的嗡嗡声。儘管不至于妨碍作息,异样的存在感却令她备感烦躁。彷彿生了个脑瘤似地。那东西散发出来的气息微弱而坚强,如同它日夜不间断发出的低音。既不能抹去、也无法习惯。微妙的异变就在她的体内持续了无数个日子,直至今日。

最近,只要到了夜晚,那声音就会暴躁起来。有时甚至会令她感到头疼。当她紧靠在姊妹们身边入睡时,不成旋律的声音会合吹进帐篷的冷风,以可怕的寒意缠绕住她的身子。即使包裹在每日轮替的毯子里,身体依然冻得说不出半句话。连求救也办不到。直到天色微明,寒意才会随之消退。本来以为只要忍受一阵子情况就会获得改善,可惜现实与理想总有段不小的落差。

特别是自午后那场屠杀中大难不死的现在,脑内噪音几乎要淹没了她整个人。最初,惊恐而疲惫的精神只感觉到某个人用某种语调说出某种语言中的某个句子。遭流弹波及而被姊妹们带离战场时,她才察觉到那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个团体共同发出的声音。她的意识开始飘离,亦能感觉到声音在干扰她的现况。应该要昏厥过去。本能对失血过多的肉体发出迫切的命令,却无法启动保护机制。无法理解的语言阻隔了她的神经系统。它干预了她的生命。

不再感到疼痛与疲倦,但也失去了平静与愉悦。她再也睁不开眼睛、听不见声音、嗅不出味道、动不了嘴巴。可是她却看得见黑暗、听得见黑暗、闻得到黑暗、嚐得到黑暗。如果这就是死亡,对于凋零的生命想必非常贴切。然而这并不是。她十分深刻地了解,这不是她这个凡人所追寻的终点。这儿「像极了」死亡,却不是她个体之死。她只是继续活在一个死亡之中罢了。

自我已经枯萎。生命也不复存在。可是我仍然活着。

当她察觉自己全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脑内噪音一瞬间炸裂开来。无数种声音以各自的语调述说流利的言语,没有一种是她所能理解的。处于失控的混乱中,她感到有股令人发狂的异样冲动怂恿着,并在嘈杂之中传来一句她唯一能够理解的讯息──「发狂吧」。

她很感激那道声音的出现,但是对于它的提议则是敬谢不敏。她已经做好一死的準备,因此如果能迎接死亡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她等待的是死亡,并不是疯狂。

她拒绝了说出那句残忍话语的亲切声音,继续在一片喧哗中保持沉默。

后来,经过一段快要将她逼疯的时间,她才发现到这片黑暗所存在的意义。

将仅剩的情绪与各种躁音的频率合而为一,複数的疑惑也将化为一道简单的问题。

她终于听见由冰冷的语调所包裹住的唯一的声音──

妳就是贞德吗?

那是极度制式化、即使参了抑扬顿挫也无法改变其形象的语调。

「是的。」

她在心中回答。这并非她那四处与人撞名的名字,但有何不可?她的声音传进黑暗,引起一阵骚动。

长年的等待总算有了结果啊。我的贞德。

「您所说的等待是指我?」

没错。我一直都在等待。直到有人再度踏入此处为止啊。我的贞德。

「可是我希望能够获得解脱、获得死亡。而不是带着您可能幻想的期盼来到这里。」

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妳必须知道,有的人就是得肩负起沉重的命运啊。我的贞德。

简直不可理喻。她后悔不该对这道声音有所回应,于是厌恶地坦白:

「我不是贞德。」

黑暗并未如她所料想般再度骚动,而是散发出包容一切的温暖气息。

这本来就不是妳的名字,但有何不可?

然后她总算明白,自己已经踏入设计好的圈套之中。

在温暖的黑暗怀抱里,她放弃了对于生命的最后奢求。

站在生命的尽头向无情的命运索求一点恩惠这种事,本质上就是无可救药的病态。只要「希望」存在的一天,「愿望」就不可能实现。所以人们才会为了「实现」那渺小的愿望,「存在」于无止尽的希望之中。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绝望啊……

黑暗的呢喃一语道破她此刻的感受。

明明知道不可能实现,每天仍然有许多人向天空许愿。明明知道不可能盼见,每天仍然有人相信和平会到来。不管究竟过了多少年,一再重覆的是心惊胆战的生活。如果说世界即将毁灭,那也是人们製造出来的悲剧啊。

黑暗的这席话勾起了她过去十六年来的惨痛回忆。儘管无法百分之百赞同,其悲哀的情境却与出生在厄当的人们十分相似。

「您都认同这是个绝望的世界,何不爽快地让我这个人类死去?」

有的人被允许毫无意义地死去,有的人必须肩负起沉重的命运。

讲得还真是理所当然啊。她对于自己竟然有点认同这个道理感到恼羞。

「您的意思是,我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

对于被命运选上之人而言,是的。妳的肉体或许已经残破不堪,然而精神依旧纯洁神圣。无论妳是否接受都不重要,因为死亡还无法侵害妳啊。

「去妳的命运。想死之人无法死去,根本是一种残忍的折磨。」

幸福抑或残忍,重要吗?

「您这是什幺意思?」

她已经猜知黑暗打的算盘,但狼狈的声音仍旧传入黑暗中。

妳之所以感到残忍,是因为有所期待吧。反过来说,只要不去盼望,那幺无论是幸福或残忍都不会到来。失去了无从实现的愿望,令人难过的失望也就不复存在。

「您是要我……什幺都不做?」

那也无妨。但是我更希望妳什幺都去做。在这悲惨的时代中,尽妳所能地拯救这个世界,这才是属于妳的命运。

「我越来越听不懂。不过您又是怎幺知道我是什幺……被选上之人?」

一切交由命运安排。凡是能够踏入此处之人,都将背负命运这个沉重的包袱。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给予被选上之人力量罢了。

看来这就是关键所在。儘管有太多无法理解的地方,对近乎放弃的她来说,只有这句话仍具有微弱的吸引力。

当妳选择接受黑暗,我将会赋予妳我所有的力量啊。

黑暗的鼓动怂恿着怀中的凡人。

有了力量,就能纠正这个残忍的世界。有了力量,就能起身反抗无情的命运。有了力量,就能保护妳心爱的事物啊。

那声音依旧毫无特色,甚至始终保持着平稳的音调。不可思议的是,她渐渐接纳了它的怂恿。彷彿早已看穿她的心思,黑暗给予她异常温柔的拥抱,并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着:

其实妳很不甘心吧。年纪轻轻就被推上战场、在一群乌合之众的簇拥下成为无异于替死鬼的领队。然而悲惨的姊妹们并未因此获救,她们全都被敌人杀死了。这是当然的嘛。即使人多势众,面对全副武装的军队依然毫无胜算。结果,妳的生命就这幺毫无意义地被夺走,连同妳曾经珍惜过的一切。这就是妳本来该面对的命运啊。

听见黑暗如此无礼地述说不久前才发生的悲剧,她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可笑。将过去十六年如行尸走肉般的时间扣除以后,确实就如耳畔低语叙述那般悲惨且短暂。熟悉的身影、敬爱的身影、想要保护的身影在短短几十分钟内消失殆尽,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被夺走,落入黑暗之中。如若这是死亡倒也罢。然而自己并没有死。或许该说,自己还不能够死。

「我……被留下来了?」

迟来的实感毫无预兆地袭捲她的身体。明明已经无法感受到黑暗以外的触感,身体却像被冻坏般变得僵硬、痛苦。她颤抖的双唇因恐惧而难以言语。就连黑暗洋溢着的温度也无法传进她体内。疼痛控制住她的神经,令她完全放弃了就此死去的想法。她开始挣扎。在沉默的黑暗中,她像个溺水的孩童般慌乱地抵抗内心深处的恐惧。正当她感到自己将被恐惧吞噬时,必死的决心总算替她驱散了现实带来的恐惧。温暖的热流重新包裹住她疲累的身躯,她再度听到那低沉的声音这幺说道:

看样子,妳已经做好準备啦。

她没有开口,但放鬆的身体以规律的呼吸传递了她的答覆。热气在剎那间化为一池滚烫的热水,她的身子直接被淹没。她察觉到脆弱的肌肤很快被烧伤,可是她却没有感觉到半分疼痛。在逐渐改变气味的黑水之中,甚至产生了微渺的愉悦。

她在黑水中睁开双眼,视线旋即被某样东西夺去。两条蛇一般滚着黏滑身躯的物体戳进她的眼窝,并以仅令她感到微痒的力道啃蚀着她的脑袋。除了发痒的脑袋与伤口,就只剩下逐渐加深的快感伴随其中。过没多久,她的脑子就被啃尽。她心想,或许是因为脑袋瓜没了,才会让思考变得如此困难。她因此放弃了所有想法。沸腾的黑水从她的喉咙及肛门灌入,某种油滑的生物随之贴附在她的胃袋与直肠内,一边吸收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及粪便、一边以惊人的成长速度增长。直到肥大的躯体撑破胃袋与直肠,它们才继续啃蚀她的脏器。

即使无法在黑暗中窥伺遭到破坏的肉体,她仍準确地感应到脏器正被某种东西快速且残忍地吞噬。

可是,这个身体早就没有了感觉。

只剩下足以使人为之疯狂的快感。

未曾体验过性交的肉体将宝贵的处女献给了贪婪的黑暗,换来的是伴随毁灭而至的高潮。在她的肉体几乎要被啃蚀殆尽的瞬间,她因前所未有的愉悦兴奋地颤抖,最后在黑水与血水之中迎接了高潮。

黑水随着她的高潮缓缓散去,不一会儿便只剩下一滩呛鼻的血水。她透过黑暗注视着──静躺在血水与碎肉间、原本的身体所留下的最后的一部分。虽然血肉模糊,却不难分辨。这时,以温柔的力道拥抱她的黑暗再度问道:

妳就是我在寻找的贞德吗?

她望着被黑暗攫至半空中的肉块,并从黑暗蕴藏的知识中得知那是被称为子宫及卵巢的器官。

「是的……」

她轻声应道。她的目光无法从最后的器官上移开,宛如痴呆症患者般呆滞地凝视着正在黑暗掌控中的肉块。

黑色的触手自她所在的黑暗中探出,以狡猾的动作延伸到虚弱垂下的子宫前。她忽然想不计一切代价去制止那条触手的动作。但是当她虚弱地抗拒时,那触手已然一分为二,转眼间便突破她的子宫、同时将两个卵巢吞没。未成熟的卵子透过触手送进了黑暗中,残破的子宫则是迅速于血水间坏死。

她感到极度不安。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肉体消失,而是因为自己竟然不会因此产生恐慌而不安。

彷彿刚才所见的景象并非真实存在,只是一种虚假的,伪装的,甚至可说是一种过渡的经历。

──重生……

没错,妳已经获得重生。我的贞德。

黑暗的声音以一种令人心安的频率自她体内传来,同时她感觉到身处的黑暗正在迅速衰竭。渐渐地,扭曲的黑暗形成了人的形体。脏器在黑色的空壳子中逐一成形,黑色的血水开始流动,毛髮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始生长。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双手。漆黑的污渍宛若伤痕般残留在她的「身体」上,带着不祥的色彩与强烈的存在感。她尝试以鼻子取代黑暗来呼吸,感觉相当舒服。她摸了摸骚到腰际的黑髮,不再是长满蝨子的髒东西。她动作轻巧地转了一圈──对她的新身体感到十分满意。

啊啊,真是太美丽了!现在开始妳我将密不可分地活下去,妳就感激地利用我的力量吧!我亲爱的贞德啊!

激昂的声音透过全身的污渍发出,但它的讚美却无法使她感到高兴。

贞德望着眼前的黑暗,奋力将右手一挥──体内的黑暗自手掌心的污渍窜出、转眼间便构筑成一把沉重的巨剑。黑暗空间随着划破其身的漆黑巨剑迅速瓦解。

倒卧在营火旁的姊妹们已经停止呼吸。树林间还留有鲜红的血迹与弹孔。火药的恶臭味持续由上风处飘来。

战争还没结束。

贞德再次看了眼那些已然叫不出名字的姊妹,然后拿起了散落在尸体间的旗帜。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绝望啊……」

黑暗的圣女面无表情地说了这幺一句话,便悄然消失于树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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