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种时候,我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地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
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我决定追求她。
她很浪漫,浪漫的人都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木讷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我认为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去天池采最美的鲜花送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又一小束,用红色丝带小心翼翼地扎起来,亲自踩着亘古不化的白雪,冒着料峭的寒气,送到她的寒冰殿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我喷着白雾痴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她的反应并不热烈,我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朋友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我是太子,多少仙子在排队等我,而我却长年累月地追求她,真是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我还在应付父王的考试,往往刻苦至天亮,直接去找她,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但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也不觉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我们在冬天确定关系。
她不怕寂寞,她经常在自己的宫殿中收拾这个那个,非常享受的样子。
有时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过一个下午。而我,就在一边抚琴。
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部,她边听我的琴音边劳动,我们琴瑟和谐。
她尤其喜欢婴儿,有一次踏雪姐姐生产,我们都跑去看,平日冷静的她兴奋得几乎失去控制,三个婴儿在大哭,小嘴巴张老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额皱褶,但她赞不绝口:“真美,天下至美至纯至刚的便是婴儿,”又加一句:“特别是三胞胎。”
然而我们并没有等到我们的宝宝,世上走的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
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她终于忍耐不住,弃我而去,而我,也按母后的意思娶了惊鸿仙子。
后来我想,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天庭的风气很是纯朴,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她是否真的爱我,如今想起,真是个谜。
只有怨偶才可以毕生痴缠下去,真正相爱的男女,总不得善终。
我黯然神伤地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一半是伤心。
泪眼朦胧中,有个甲胄满身的人一阵风似的奔进了酒楼,附耳那名同情我的大汉几句话,大汉那么刚硬的脸上也皱起了变化,什么也没说,抓起宝剑就随来人匆匆走了。
他走之后,我的心才开始因失败的爱情炙痛。
我已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再没有比我更冷清的人了。
我默默地流着泪,仰首饮尽一杯不知滋味的酒,眼角斜处,却留意到我左边,坐着一名幽幽的女子,也独自喝着闷酒。
我心中一动,她想必也是个伤心人。
于是我对小二说:“请那位姑娘喝一杯,全部记在我账上。”
她穿件碧绿色的衣裳,背影苗条。
小二过去招呼她,她微微转过头来,我看到她侧脸的十分之一,但觉其肤光如雪,仿佛雾中之花。
我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来:“燕!”
有几分像。
我拿着酒杯过去:“燕。”明知不是她,也想念这个名字数次。
那位女子抬起头来,目如寒星,这么清醒的眼神在这么醉的夜里,太煞风景。
我和她挨得很近,可以碰到她的头发。
她秀发如云,全部盘在脑后,此刻已经微微松散,碎发沿额角后颈溅出,更添娇慵。
她耳后洁白的皮肤,如一小块细腻的汉玉,我从她背后望去,特别清楚。她的耳朵没有穿孔,不戴耳环。
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时时娇喘,作其不胜力状,她的魁力偶尔一露,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看见我,全身仿佛一颤,瀑布般的秀发登时如云雾般飘散开来。
我看到她如云的乌丝衬着一张雪白的面孔,一时间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突突的跳。
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清如晨露的香氛,醉眼朦胧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也许她能回答我,也许她会识破其中玄机。
她没有开口,很镇静的看着我,我却分明看到她眼中有一丝刺痛滑过。
“怎么,没有见过醉酒汉?没有见过伤心人?你觉得我荒谬?是啊,针不刺到肉是不觉得痛的。”我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只听得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坐吧。”
我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仰头喝尽手中的酒。
小二过来问;“姑娘,有没有麻烦?”
她轻轻摆摆手。
“麻烦,什么麻烦?”我说;“没有灵魂的人,怎么会知道有灵魂之苦。”
少女微笑,我这才发现她异常年轻。
我叹息一声:“尊姓芳名?”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燕。”
她看着我,眼中强压住的伤痛又开始弥漫。
我没有理会,自顾说道:“我离开了燕。”
少女有意外。
我说;“我离她而去,不再回头,却又忍不住思念她,所以出来灌黄汤。”
少女静静的聆听,没有搭腔,亦无表示不耐烦。
“我伤透她的心,她也伤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少女不再出声,大概有知道我的苦处。
我说:“我们都太过于倔强,注定不能在一起。”
那少女维持缄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灵魂渐渐脱离躯壳而去,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摆在椅子上。
面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着急,她站起来,叫小二。
她身材苗条,面孔清丽,姿态优雅,仿佛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我忽然想起了燕,我爱燕,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我偏偏爱燕身上那种娇贵、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质,但是此时此刻,面前的这名女子,也正有着这些气质。
我迷茫。
小二没有叫来,我却醒了。
完完全全地清醒。
我也站起来,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我将手放在她脸蛋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肌肤,只觉轻、软、滑、腻,啊,如此柔肤。
她望着我,眼中泪珠荧荧,忽然侧过头,将我的手天衣无缝地轻轻夹在她的脸颊与肩膀当中。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给我希望。
在明暗交替的灯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娇柔,表情充满幸福感,被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美,但是,我爱她吗?
她抑或只是,燕的替代品?
她到底是谁?这个莲花一样静谧的女子。
“想听听你真心话,”我说,“你还好么?”
我完全把她当成了燕。
她不出声,只是笑。
我自己也迷茫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向我倾诉离愁之苦,我也有千言万语,奈何真的到了开不了口的境界,心怀浓似酒。
僵了半晌,我幽幽地叹出一声:“燕。”想抽出我的手。
她花容突然一阵痛苦的痉挛,毫无预兆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喷了我满头满脸。
见状,我吓一大跳,她碧绿色的前襟上映满了红色的血痕,一片片地晕染开来,仿佛一池鲜艳的莲花。
我即时扶住她,背脊上急出一片冷汗。
“燕,你受了伤,伤在哪里?”
她撑在桌上,无助地喘息,眼里满是破碎的痛苦。
“不,”她在我怀里萎靡的说,“我,我不是……”话没说完,她一阵痉挛,嘴角又涌出大量鲜红的血。
我扯下自己的外套来紧紧裹住她,急问:“你有肺病?”
“不。”她己上气不接下气,瞪着我哑声道:“我不是燕!”
见我一脸迷茫,她不胜痛苦地闭上眼,哽咽道:“陵,你好狠心,我是萍。”
她柔软的身子,在我怀里,像一片水。
不!我的梁骨上走了真魂。
莲花仙子!
我的鼻骨像是中了一拳,直酸到脑门上去。
她怎么这样傻?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她又是如此清洁,如此高雅,如此美丽,竟为了我……
我不配!
我紧紧地搂着冰冷的她,想补偿些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命运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全然身不由己。运气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条顺路,遇到爱你的人,生活较为愉快;运气差,被大手推至逆境,陷身于你爱的人,无法自拔。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命运早已做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时候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她真傻,她一直在痴痴地等我回心转意,从前世等到了今生,而我,仍然不睬她,因为她像雾似花,若即若离,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意,而她,也从不说。
泪水在眼皮下涌出。一直没有哭,只因未到伤心处。
如今,也让我为她哭一回,只为她。
不,我没有忘记她,我永远不会。
忘记苦苦等了你五百年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拥着她,站在空洞的楼中良久。
我不会忘记任何人,不是燕,也不是萍。
因为,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曾经深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