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俞怔怔看着他背影消逝,蓦然身子一软,瘫坐于地。
耶律祁已经转身离开,走出几步,淡淡道:“做人不可太贪心,做人当有是非心。你,想清楚。”
柴俞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一张脸顿时雪一般的白。
“刚才,那内侍给这孩子喂毒。”耶律祁冷冷道,“你还要他留在宫里吗?”
“出宫……”柴俞眼底绽出亮光,但看看孩子,又有些犹豫,“我跟着女王出宫就够了……”
耶律祁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怎么回答,只道:“那你带着他,在这宫里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不要乱走,等女王回来。带你们一起出宫。”
柴俞立即道:“能!”怕他不信,赶紧证明道,“我以前在宫里呆过,照顾过他,我……我不会害他!”
耶律祁不答,又道:“你能照顾这孩子么?”
柴俞心思都在明悦身上,下意识答:“我看见她往凝雪阁方向去了……”忽然惊觉,“你是谁?为什么问女王?”
“女王在哪里?”耶律祁问。
柴俞不敢再前进一步,他疑惑而紧张地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已经换下了穆先生的装扮,一身黑衣,取下了银面具,他不认识。
柴俞一惊,便要冲过来,耶律祁已经淡淡道:“他没事。”
明悦看见他,浑身一颤,松开柱子就要扑过来,耶律祁忽然一拂袖,那孩子软软倒地。
忽然门砰一声被撞开,柴俞出现在门口,那么冷的天气,他一身衣衫已经汗湿。
那孩子却拼命摇头,抱住柱子不撒手,呜呜噜噜小声道:“娘……娘……”
他想了想,问明悦:“跟我走好么?”
耶律祁脸色不大好看,明晏安看似儒雅亲切,但这恶毒心性,实在少有。
这就对了。明晏安虎毒食子,但无论如何,明悦还有用,现在毒杀了毫无必要,他只是想下不死人的毒,好控制住明悦而已。
耶律祁脚尖踢踢他,喃喃道:“好厉害的毒……”他似乎有疑惑不解,蹲下身又看看那内侍,才发现他没死,只是浑身僵硬,脸色狰狞,眼珠子还在骨碌碌的转。
内侍急忙去掏嘴里的心,但眼看着他的脸就发青发紫,身躯僵直,砰然倒地。
“你你你……”内侍惊恐地看看外面,却发现门被自己关上了,他想喊,耶律祁踢出那块心,正堵住了他的嘴。
耶律祁踩着他的手,含笑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那内侍的手忽然被踩住,他一个哆嗦,抬起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忽然远处一声闷响,震得那内侍手一抖,心落地,那内侍骇然看了发出震动的地方一眼,急忙蹲下身去捡心。明悦趁机跑开。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挣扎着,小脸涨红,却挣不过那内侍的力气。
月华宫内,那内侍,强制地将心塞入明悦口中。
……
夜半独数几颗星。
且将心事乘风去。
再回到原。
风将长发吹开,离青天越来越近,离星光越来越近,离她越来越近。
将当日未能和她一起做的事,慢慢补偿。
如今他坐上,也算陪她荡上一回秋千。
这秋千她刚刚坐过。
……秋千越荡越高,下一次返回的时候,他忽然身子一闪,坐上了秋千。
而那画在他身下怀中,那一低头的倩影,走不出他目光的天地。
她荡起秋千时,影子会在镜中蹁跹而来,由远及近,春花红叶里,是一帧最美的画。
那时她不知道,自从她开始荡秋千后,他的桌案上,便放了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镜子。平日里遮着不给她瞧见。
那时她总是怨怪他任她空飞,不曾抬头。
有时她会调皮伸脚,似要踢上他鼻尖。
秋千轻轻荡起,越荡越高。他仰起头,好像看见她,立在秋千上,荡向他的窗前,笑声如珠洒落,庭前落花姿态冉冉,不及她笑意嫣然。
他默默任护卫掸灰,自己坐在秋千前,将秋千慢悠悠推啊推。
他一身衣衫满是泥土,连带人也灰头土脸,护卫忙不迭地给他掸灰,心中想着这世道是怎么了,如雪如月不染尘的主子,日子越混越糟糕,淹过水滚过泥潭,现在连土坑都钻了。
直到该离开的人都离开,才有两条人影蹿入院内,挖开秋千下的地面,将他接出来。
……
没有对手的人生,才是最寂寞的。
“果然弄不死你们……这样也好。”他一笑,转身。
他眼底闪过奇异的光。
远处一棵树上,斗篷人默默凝望,看见那女子荡起秋千身影如飞仙,一闪消失。
……
身影一闪,不见。
她忽然撒开手。
恍惚里还是当初玉照宫,她的秋千蹴过他窗前,惊飞落花一片。
衣裙飞扬,荡至最高处。
金黄的月扑入胸臆,镂一道弯弯的疑问,没有人愿意给她答案,或者,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寻找。
扬起头,风将长发吹开,离青天越来越近,离星光越来越近,她在高处悠悠摆荡,伸手摘月;他在地底沉默仰望,轻轻捂唇。
爆炸发生在地下,上头损毁反而不怎么严重,秋千机关已经发射,她便没有立即下来,轻轻荡起了秋千。
脚下微微晃荡,她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那秋千上。
再抬头已经是地面,月朗风清,长空如洗,再无土室的憋闷污浊。
他出手突然,她被推得一个踉跄,冲入圆轮内,体内一股气流推动,逼得她下意识一个闪身。
她还没明白这句话,他将她一推,“去。”
“这东西不要随便还给人。”他道,“谁想要回去,就敲他个狠的。”
她霍然回身,要抓他的手,他却将那奇特的伞塞进她手中,冰凉的伞尖冻得她一颤,想好的话顿时忘记了。
“我能出去,但需要花费时辰,你赶紧去救人。”他道,“其实没有人会替你安排所有的路,大部分的路,是你自己走;以后更长的路,是你自己走。”
“你……”她想问什么,却忽然不知道问什么。
他却放开了她的手,轻轻道:“后面就看你的了。小心。”
随即她便犹豫了,回身看看他,想知道他打算怎么上去,这轮深埋在地底,上面虽有通道,却是极细的管道,根本过不了人。
圆轮足有一人高,她大喜,只要能站进一个人,她就可以瞬移了。
这东西上连着许多皮绳钢索,现在皮绳基本都被咬断了。
他手中伞尖却忽然“当”地一声,碰到钢铁之物,伞尖震开那片已经松散许多的土,景横波看见一个圆形的,像是现代那种飞天轮,只是缩小了很多倍的铁状物。
“什么?”她立即尖锐地接上,鼓足力量准备驳斥他。
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就怕有种东西,一旦耽误了,你再怎么狂奔,也追不上。”
“我不赶时间!”她怒道,“我宁可耽误了时间,再狂奔追上,也不要别人替我安排!”
他还是平静的,道:“你说的对。但是我们赶时间。错一步,耽误了时辰,最后结局就不一样了。”
她自己都没发觉,问到最后,她语气咄咄逼人,隐然带几分激愤,和平时判若两人。
“就这么大地方,”她似乎情绪找到了出口,立即道,“走再多岔道,最后总能走出去的。人生怎么可能不走错路,何必每一步都要替人矫正?你累不累?多事不多事?”
这番说辞似乎无懈可击,她转头看他的眼睛,他却不和她对视,只牵一牵她的手,提醒,“别松开,如果走错了方向怎么办?”
“是自幼的麻痹之疾,后来练武有所改善,但走不长,所以很多时候坐轮椅,能不走就不走。”他解释道,“后来创立影阁,无意中发现,扮弱更有利于观察他人,掌握势力,并在关键时刻翻盘。所以干脆也就不站起来了。”
“哦?”她的声音听不出信还是不信。
他却坦然道:“穆先生本来就能走路,只是走不远而已。”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中猛地一颤,似乎有个想法得到了佐证,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一手持伞前行,一手很自然地牵着她前行,走了几步,她反应过来,道:“你能走路!”
现在困在地下,只能慢慢移动,身周空间不够,她瞬移不出去。
机关总控之处,定然是连接地面的地下空间。景横波兴奋起来。这样她可以最快速度出去。
他赞许地头,道:“既然所有机关都在地面,而且是连动的,那么机关定然有一个总控之处,而且一定在地下。”
“这是去哪?”她问,随即恍然道,“机关总控室!”
随即她发现他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对着出口,而是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而且她记得从地下入口进来的时候,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要靠现在这样慢慢走出去,一天一夜也走不到。
绝境之中居然有这样的宝贝,景横波觉得自己该高兴,可是她内心焦虑不安,不知道紫蕊她们到底怎样了,而且再折腾下去天亮了,事情会更难办。
那东西收起后,她一摸,成了长条形,似乎像个伞,前头微尖,随即又听咔哒一声响,他拿这东西向着土层稍稍薄弱的地方钻去。这东西一边钻一边震动,成块的土被击碎,空间自然就能拓展,看似堆满的土室,竟然慢慢能向前走了。
但此时他已经将那东西收起,撑住四面区域的双翼一收,土顿时哗啦啦落了一身,此时她才明白他为什么把她压在身下,这回倒不是为了占便宜,完全是不想她落一头一脸的土。
等等,这东西到底谁制的……
她震惊地看着那东西——这不是以频率震动来粉碎土块,从而扩大生存空间吗?这玩意说起来简单,可这是在生产技术落后的古代啊,什么样的牛逼人物能造出这东西来?别的不说,马达怎么制造?
他给了她答案。他先伸手拉住她肩,将她身子一转,变成自己压着她,然后她听见“咔哒”一响,那个蝙蝠翼一样的东西,发出嗡嗡的震动声,频率极快,一些土块被震碎,顺着那翼沙沙地流下来。
问题很多,但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迫在眉睫——这是在地下,两人等于被活埋,怎么出去?
还有,在外面开启机关的人是谁?难道是柴俞?
但如果他能看出这机关,为什么还要在地下等她?
他预见是有可能的,毕竟他在她之前到达,将这地底机关已经研究过,会很容易看出这最后一手是爆炸,如果炸不死人,也能将埋在院门口的土层炸塌,将救人的人和底下被关的人活埋。
她心中奇怪,身后这东西,她摸得出是用极其珍稀的金属制成,造型更是从来没见过,这家伙难道知道会遇上这么一场人为的土崩,事先准备了逃生工具?
她自己的心,却跳动如脱缰野马,她颤抖着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却被他的手臂挡住。她伸只得放弃,手伸到背后摸了摸,身后有一层滑冷坚硬的东西,像一双蝙蝠的巨大翅膀,挡住了身后的土层,给两人硬是留下了这一份生存的空间,否则就刚才那一下倒灌,两人直接就给埋进去了。
呼吸还是很滞闷,所在的空间被土层灌满,以至于她和他还是挤在一起,抹个嘴都像在揩彼此的油。他张开双臂接着她,双手轻轻按在她腰窝,她被身后力量推动,无法拒绝他的怀抱,感觉到双手贴着的胸膛似冷似热,而心跳得缓慢又悠长。
他靠在墙上,无声捂住唇,袖边沁了一血。她唇边也有血,她慢慢抹去,忽然想如果这人世间的一切,也能这般痛快抹去,多好?
然后景横波推开他,重重地。
这一咬不似抗拒,倒似怀恨,两人都瞬间感觉到微微的甜腥气味,如先前一般,彼此尝尽对方血的滋味,恨的滋味,身体的滋味,无奈的滋味。
他亦感觉到身前的躯体微微颤抖,不似激动,倒似一些无法压抑的情绪,他心间一痛,险些涌上一口逆血,急忙偏头,忽觉唇上一痛,她咬了他。
她身子微颤,想着这万物懵懂,如身在梦中,这一梦何时到头,又或者永远不见尽头,只是一场梦中梦。
景横波被揽在他臂弯里,嗅见他唇和肌肤的冷香。有种贴近无法抗拒,有种了然心会明白,她忽然便想起上元街道看戏,最后听见的那句道白:“三万里天地一口钟,万物懵懂,身在梦中。”
以历劫为名,历心头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感情再也无法置于光天明日之下,只有在这样无法动弹的空间,她才不会逃避他;只有在这样无法亮的黑暗里,他才能放开自己,抱一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