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意料,帝京这场初雪,从零星雪沫缠缠绵绵化成了漫天飞絮,足足下了三日,铅灰的云层层堆积,如淡墨涂染天际。『地址发布页邮箱: [email protected] 』
嘉宁殿前,周唯安抖抖手腕,在天际盘旋的雪鹫忽然一声长唳,一个猛子扎了下来,飞扑到她伸出的右臂上。周唯安拿过宫人早准备好的生肉,荷叶形的碧玉盘里片片都精脍到最薄,那极有灵性的猛禽乖巧地吐出一枚色如白玉的蜡丸,还顺势用覆盖着细腻绒羽的头蹭了蹭她的手指。
周唯安旋开蜡丸,边把肉片卷成竖条一寸寸喂给臂上猛禽,边展开那张远方送来的信,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熟悉字迹,清狂散逸,飘然如欲乘风而去,羽化而登仙——这人一手书法曾被名家大赞为“气度雍容,风骨凛然”,又有几人知晓他真正不加掩饰的字迹是如此放肆疏散,无拘无束?
一炷香燃尽,雪鹫心满意足地就着她的手吃光了盘中肉脍,周唯安也阅毕手中书信,顺手送到烛上,火舌一舔就化作飞灰。她远望雪鹫飞来的方向,此时积云如淡墨散入水中不见踪迹,天色明透清朗,已有一队队宫人在积雪上撒盐以便融化,务必要在明日前清出一条道来。更远处是沉默如长龙的蜿蜒山脉,峰峦上接天际,挡住了皇帝远望的视线。然而她依旧久久伫立,仿佛能透过千山万水,看到那人策马奔来的身影。
周唯安露出几日来第一个真心的微笑,虽然只是唇角一牵,也柔和了原本冷静威严的面容,恍惚间竟露出几分当年凤阳行宫中的少女模样:“雪停了。”
半月前梅岭的落雪仿若一声鸣磬,半个月间,以洛水为界,皑皑白雪已从南向北飞遍了半个大宣。距帝京尚有三日路程,巍峨群山间,一匹黑马正以一往无前的势头冲破重重雪幕,疾驰在两峰相夹的陡峭小道上,单是听那骏马四蹄落在厚重松软的积雪上时,那轻盈而又稳健的足音,就知此必为千金难求之良驹。
马上人青墨色衣衫,正在这仿佛席卷天地般的风雪中艰难揽辔驭马前行,大雪烈烈纷扬,前路茫茫不清。马蹄前却兀然横起一根绊马索,这索绳是由浸了药物的纱绫绞拧而成,坚韧无比,透明无色,那骏马却仰头长嘶,骤然扬蹄一跃,只见漫天风雪中,这窄窄山道两侧,陡峭山壁上赫然扑出十几个白衣人来,几欲与大雪融为一色,只腰间一条黑底紫纹丝带。
这十几人埋伏已久,以逸待劳,此刻杀意尽出,招招狠辣,进退间默契尽显,配合如行云流水。那马骤然受惊,也丝毫不见慌乱,只是从容立于原地。伏于马背上的那人青墨色衣衫于风雪中飘荡,他在马背上按着腰间剑柄直起身来,手中长剑也顺势出鞘。
霎时清光满耀天地间。
方寸峡谷间剑气纵横,在那愈发浩浩茫茫的风雪中,扬起一道道滚烫血珠。
匿于隐秘山洞中的采药娘捂着嘴发出小声惊呼:在那纵横凌厉的剑芒,和漫天共舞的飞雪与鲜血中,她看见那一瞬,长剑一闪,镜面般的剑身映上主人小半面容。
跌断腿的采药少女慌乱间只想到两个字:“仙人,仙人……”
洛临世,天人之容。
那纵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足以支撑起以后漫长年月中无尽头的幻梦与遐想。
刀剑铮鸣与凄厉惨嚎突然间消失,重归寂静的峡谷间又只余呼啸风雪声,洁白无暇的皑皑雪地已溅上了温热鲜血,七零八落的尸首中只立着一匹马,马上一人正归剑入鞘。只看那把剑,就知道这些血必定不会来自于他。
黑马丝毫未被这浓烈的血腥味影响,四蹄舒展,自在奔腾一如之前。漫天风雪中,马上人再度伏身,揽辔的右手却先在腰间一探,又随手扬起,一物挟凌厉破风之声而去。
峭壁上,匿于洞中的采药少女惊恐万分地看着一个小药瓶凿破石壁,骨碌碌落在她面前。瓶中是上好的金疮药,正可抹在她跌断溃烂的腿上。
她捧着药瓶,慌忙探头出去,然而风雪浩浩茫茫,席卷天地,笼盖六合,殷红鲜血渐渐盖于白雪之下,又哪有那人的影踪?
帝京郊外,小山岗上。大雪三日前方止,又因此地远离官道,人迹罕至,倒也没踩得一片泥泞狼藉,竟存了一片皑皑。云开雪霁,四野寂寂,只有一人墨衣束发,孤立雪中,如水墨旷远留白中那写意的疏疏一点。
就在那极远彼方,天幕与大地交接之处,隐约间现出一个黑点,在这群山一片白雪皑皑间竟格外显眼。
只见这天地间一片无暇白雪,无边无涯地铺陈开去,只是这雪白之上,却有两个黑点,其中一个奔另一个而去,留下长长一道墨痕,几息之间,这两个黑点却融在了一起。
“我回来了……”离鞍下马之人迎面将她拥入怀中,他身上尚裹着冰雪森森寒气,怀抱却融融温暖,一如往昔。
周唯安紧靠在他胸前,他的下颌抵在她发上磨蹭,她抱住他的腰,双臂在他身后收紧。两具紧紧依偎的身体纹丝合缝如天成,仿佛饮血长剑终于归鞘。她的声音因紧靠他胸膛而发闷,却也因贴近心脏而令他心湖波澜:“师兄如约归来,我喜不自胜。”
萧君玉埋在她发间,轻哼一声:“你哪里喜不自胜?我看你冷静的很,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周唯安道:“那你要我怎样?”
萧君玉抱着她厮磨了一会,还在不舍之际,却已被她推开,只叹口气道:“罢了,你屈尊出城相迎,我已是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