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秘不是傻子,在拐入那条酒楼所在的热闹街道,看到路两侧悬挂着的香暄红灯笼时,其实就发现这家酒楼不太寻常了。
辛二作为暗线,明面上还没有暴露,所以他自然没有跟在他们身边,被派出去做其他的侦察,这次依然只有霍坚跟着她前来赴约。
为了体现己方对唐氏的尊重,她特意穿上了新做的蜀锦长衫,腰部系着绿玉绦带,更显得长身玉立,下颌留着的一抹小胡子也衬得她肤色白净,面容风流。
身后默默跟随的霍坚也被她勒令换上了一件更体面的衣服,墨绿色的束袖长衣,往常是一些富家子弟骑马打猎时的衣袍,此时穿在他身上,再以一副银玉镶嵌的头冠将长发高高挽起,无论是宽阔的肩膀,还是渊持岳峙的气度,都让他自有一番野性而粗狂的威慑感。
出发前辛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他自己默不作声把头发扎好,长而厚的发尾垂落,忽然想起很少见他像桑洲男子那样,将头发绾得整整齐齐。
“为什么不绾发配冠呢?你不会吗?”她挑剔地提出意见。
他还真的不会。
从前在北地,那边不流行这种精致的男子发式,他又是个孤儿,根本无处可学,后来去打仗,头发不是被火燎,就是被斩断,也只会粗鲁地捆起来,若不是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剃发着实失礼,他早就把这一头碍事的头发处理掉了。
后来军衔越来越高,但他是外放武将,正儿八经需要绾发的场合并不多,即使有,那种场合也会有协助整理仪容的婢女,他仍然不会动手。
……所以无所不能的霍大将军,不会给自己绾头发。
听他坑坑巴巴说完原委之后,辛秘先是一愣,随即“扑哧”地笑了出声,很是嘲讽了他一会儿,他不想具体回忆是什么了,总之都是些不算重话但又让人非常窘迫的刁难。
男人抿了抿唇,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去,脑后束着的长发随着动作从颈侧滑下肩膀,深棕的硬挺发梢搭在温润的深绿色长衫上那一抹竹子绣纹处,映入眼帘,更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他不愿说话,辛秘看他色,也住了嘴。
两人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明有些恼火地踢了他一脚:“羞什么,这种小事,跟着我,谁会挑你的刺?”
即使这北地蛮子再不入流,那也是她看中的家臣,跟在她手下做事的人,她怎么可能容忍别人欺辱她的人?
当然,她自己不算。
那叫欺负吗?那是鞭策。
狐骄傲地翘起下颌,几步凑近他。
男人视野里一双文士的牛皮软底皂靴“哒哒”走近,接着搭在肩上的长发就被抓起一绺,辛秘伸手捉了那缕头发,翻来覆去地看。
“还真是跟着你吃了很多苦。”她像个登徒子一样,把面前人的长发举在眼前来回打量,还用指腹软软触摸:“我见过北人,她的头发丰茂美好,颜色与你的类似,却远比你打理得好。辛氏的人断不能形容如此枯槁,等此事了了,你便给我好好护理一下容貌。”
什、什么?
霍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愣了一会,看辛秘自然而然地将他那缕头发放下,色毫无起伏,这才明白她是说真的,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事儿啊?
他在需要学习礼仪廉耻的时候丢下这些去换取生存,懂得修饰仪容的年纪时又握起了长刀,他的人生里……似乎与“护理”、“打扮”这些词汇是格格不入的。
他有些吭巴,下意识就是婉拒:“我是男子……”
辛秘倏地瞪他,黑亮的眼睛瞳仁幽深:“男子又如何?涂脂抹粉,束发带冠并不是女子才做得的,我们桑洲的男子以仪态端方而自豪,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勤勤恳恳靠双手养活家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还有你。”她看着有些错愕的霍坚:“你已经将半身骨血洒给了边疆,身负无穷冤孽,这世上无人能否认你的男子气概,也无人配要求你再献上更多,绾发、更衣、修饰,本就是为了悦己而为,只要你喜欢,那便去做,我辛氏的人,什么都做得。”
“现在你只要回答我,你想吗?”
他……兴许是魔怔了,竟回答了想。
然后他就被辛秘一副“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愿意邋遢活着”的表情按到梳妆台前,亲自拿起了梳子和发油,在他满面难以遮挡的惊愕中,挑着眉警告他。
“现下没有婢女,恰逢我心情好,便亲手替你来吧……仅此一次。”
可惜,被惊傻了的霍坚,和兴致勃勃的辛秘,两人都忘记了,这位明也是一个万事靠侍女的。
霍坚沉默地跟在辛秘身后,肩上背着伪装成书箱,实则装了许多细小武器道具的木匣,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绾得妥妥贴贴的发髻。
意外的,细嫩双手在自己发丝间穿梭的细微触感已经不是很想得起来了,他记忆里更明晰的反而是——
“你头发也太硬了,太难梳了。”
“……为何绑不住?”
“为何这里也绑不住?”
还有细细碎碎笨拙牵动头皮的刺痛感。
她尝试了很久,最后把梳子一丢,直勾勾地从镜子里盯着他看了许久,破罐子破摔地推他:“去,叫管事滚进来给你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