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风如同冰刀一样,说:“认错。”
章一瞪着眼同他对视。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她获得了新的优势,有无数的高枝儿等着她去攀。但实际上,她不过是一种孩子似的负气,仿佛有人在她面前说谁谁是如何了不起,她会立刻不服气地反击,那谁谁更了不起呢!
“人都说养孩子会恨铁不成钢,何以我也有这种想法,你这么不懂事。”钟闵用手掌摩挲台球杆,“是不是打你一顿要好些呢?”
章一像斗鸡一样挺起xiōng脯,“你打你打,又不是头一遭。”
钟闵站到章一身后,用台球杆咚咚敲着地面,“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你趁早打死了我,不然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钟闵抓住她的手臂一带,就让她趴在了球台上,挥一杆打在她屁股上,说:“认错!”章一浑身冷汗,死死咬住嘴。破空风声“霍”地响起,一杆下去,章一凄厉惨叫。第三杆还没打,她已经开始哇哇叫,腿亦往前弯。“哐当”一声,钟闵将台球杆扔得老远,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叫什么,你不是嘴硬吗?”
章一眼睛里浮着一层泪花,仍嘴硬道:“人表演硬气功的,板砖敲上去还叫呢,这叫发力。”
钟闵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问:“疼吗?”
她像一只没放完的气球,余气鼓在脸上,“你说呢?”
钟闵伸手捏了捏,打横抱起她,上了楼。
将她放到床上,拿来一个药瓶,说:“我前两天用的,治跌打损伤的灵药。”
章一说:“你像一个卖狗皮膏药的。”
钟闵褪她的裤子,她虫似的扭,钟闵斥一声,“趴着别动”,抬手往好的地方轻轻拍了一下,她羞红脸,不敢动了。
其实他打得并不重,方才不过是要唬唬她。她屁股上起了一道子红,他涂药上去,倒并没有觉得是肿起来的。少女的两瓣臀暴露在空气里,如同弦月,那微微上翘的地方被那蟾宫里头的划了一指甲盖的胭脂,细而长,在那白的月光上头,是莹的,润的。钟闵的手舍不得拿开。
章一忍不住闷声闷气地问:“好了没啊?”那只手顺着她的骶骨一路往下,她刷地转过身,面红耳赤,“你做什么?”
钟闵不老实,被她抓住,竟一点不害臊,大喇喇盯住她的眼,她不敢回视,把裤子拉上去,咬牙切齿地骂道:“色狼!”
她想跑,钟闵捉住她,吻她的嘴,片刻后微微离开,说:“记着要换气。”她在钟闵嘴里大口吸气,只吸不呼,人都像要炸掉,急得掐钟闵的手臂。钟闵循循善诱地反从她嘴里吸气,她才终于,试探着,吐出小小一口气。钟闵简直要疯掉,这个小儿呼出的气竟是香的!他本来是要告诉她接吻用嘴,呼吸用鼻子,但是现在,他不是不受用的。
钟闵放开章一的时候,她是闭着眼睛的,他把她的头埋在xiōng口,她并没有反抗。钟闵很清楚,不管现在他做什么,即使她不甘不愿,也是会受着的。但这离他想要的还差得太远。他是个贪心的人,若是长久的清冷便罢,若不然,暖不了他,怕是她自己亦要冻伤的。
林致来的时候,章一揪住他问:“林大哥,你知道杨老师去哪儿了吗?我们还有两星期就考试了,没有他,简直像没了主心骨。”
“问我做什么。”林致说,用眼神指了指钟闵。
章一没会过意,“杨老师说你们是朋友啊。”
钟闵倒笑了,问章一:“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朋友。”
章一煞有介事地,“好朋友啊。”钟闵拍拍她的头,抿着嘴,笑而不语。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伸手去拍他的。
林致暗暗心惊,这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这么快就被钟闵驯服了?表面上若无其事说:“章一,你们杨老师怕是不会回来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就不必挂念了,好好复习是正经。”
章一不依不饶:“这话是杨老师自己说的?”
林致瞪了钟闵一眼,头疼地说:“反正意思差不多就行。”
章一说:“那好,明天我跟我们班人说去。”
“对了,他叫你们别为难新老师,说当老师的不容易。”
章一有些伤感,“杨老师是个好人。我好不容易想要好好复习,好好考……”
林致不忍见她伤心,忍不住说:“等考完试他会来看你们也说不定。”
“真的?”
林致见钟闵的眼刀飞过来,硬着头皮说:“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今天是考前体检。章一跟着女同学一路打打闹闹,验完一个就叽叽咕咕地说上半天话。待到测身高体重及xiōng围,一听说要脱外衣,立时慌了神。女同学一个个脱了鞋钻进去了,她在外头磨蹭半天,不进去是不行的。屋子里,一个个脱了外衣含羞带怯的,厮拖厮扯,相互取笑,那体检的女老师板起面孔呵斥:“保持安静!”俱噤了声,拿着表排成一列,章一扭扭捏捏地站在最末一个。
前面测好了的站到一旁去穿衣服。章一总怕别人看出她有什么不同,怎么站都是不自在的。体检老师测一个数据报一声,夹杂“不许踮脚”之类的话。终于轮到她,测xiōng围要撩xiōng衣,老师的手还没放上去,她倒先红了脸,旁边两个交好的女同学等着她,正咕咕地笑呢,她愈发像只煮熟的虾子,红得透了。
从屋子里头出来,一个说:“我的xiōng围怎么比上次学校体检的时候还小些?这还了得,我还是个青春美少女呢,没发育倒还萎缩了。”另一个说:“我也是。章一,你多少?”她装作穿鞋,说:“我没注意听。”先前那个说:“我听到了,是九十几来着?”另一个叫道:“哇!你这么瘦还有九十多?”她赶紧跳起来说:“你听错了,是七十九!”那个说:“现在表交了,由得你胡说,大着呢,我们都看到了的。”她哪里忍得住,举手就要打,那两个撒腿就跑,她追上去,三个人推推搡搡的,集合去了。
体检过后,放两天假,过后就是中考了。章一回去也不歇气,加班加点地看。钟闵把习题册给她合上了,“你这样怎么行,佛主见你虔诚,怕是要捉了你去剪烛花或是添香油了。”她其实也没怎么看进去,当然也不想看,这下子巴不得有他来遂了她的心意。她把身子掉过九十度,两只脚踩在地板上,一手搭着椅背,“我才不做小沙弥,我要做魁星,明天考试时任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突然又想起来说,“我有天晚上做梦,梦到孔雀,直挺挺的翎,绿幽幽的羽。结果第二天期末考特别顺,那回排我们班第六呢。”
钟闵笑说:“那你今晚倒是做个梦,梦里魁星显个真身,青面獠牙,赠你一卷符,一看竟是考题,岂不是好。”
章一有些丧气地把头放在手臂上,“就知你不是好人,拿我开心。我是真的紧张,这几天老这样,一紧张就肚子痛。”
钟闵伸手去摸,“这儿痛?”
“不是,是这儿,但疼得不是太明显。”她抓着他的手放到肚脐周围,突然反应过来,拍掉他手,转过身去,“我再看一会。”
“别看了,检查下笔墨足不足,准考证带好没有,早点睡,明天第一堂,开个好头。”
她烦躁地说:“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睡。”
白花花的试卷从前面传下来,章一接过了,赶紧翻过面看作文题,一看是“请以‘噢!原来这样’为题,写一篇文章,表达方式不限,不少于600字,不得出现真实校名、人名”心就凉了半截。基础题全是模棱两可的选项,阅读是科技说明文读不太懂,文言题是传记类,亦读不甚懂,慌了神,手里的笔滑腻腻的捏不住,叠着腿,不住地交换。还有不到四十分钟,作文没动笔,机读卡没填,突然间右下腹开始痛,她用手去按,哪知更厉害,连呼吸都牵扯着痛。写了两段话,还是痛,撑不住,只好举手报告监考老师说要上厕所。
那老师上下扫了她两眼,见她像是有些内急,恩准说,“快去快回。”不到两分钟,又见她苍白着脸回来了,依旧坐回座位上,动笔写字。时间剩得不多了,不少人答完题,浮躁得把卷子翻得哗哗响,于是他就在教室里来回走,盯盯看看。他也当过学生,考试时最恨监考老师从讲台上下来,盯牢学生卷子看,哪知等他做了老师亦是这般殷勤,若是发现一道两道错题,便要在心中摇头:这样简单的题啊!他正在看一位学生的文言翻译,又听有人叫老师,还是方才那个女生。他走过去,和颜悦色问:“又要上厕所?”那女生满额的汗,从喉咙管里挤出一声“嗯”。他抬起手表看,手指敲着硕大的表盖说:“马上交卷了,坚持坚持。”那女生闻言低下头,没说话,极缓慢地爬满一个格子。他转身往讲台走,倒不是怀疑她作弊,只是她连作文还没写完哩。没走几步,听得背后咚的一声,有人惊呼。
正文12住院
会议室里在做季度报告会,秘书送了杯子来,钟闵看都没看,烦躁说:“我不喝茶。”那秘书低眉顺目地说:“知道的,这是老宅子里头送来的青梅。”他摆了摆手。
杯里的青梅是农历三月摘的,腌过的,留待解暑用的,虽比不得茶,却也能提神。他小时吃指甲盖大小的梅脯肉,就要酸得牙倒,实在是对这个东西敬谢不敏。但他父亲年年都要吃梅肉,泡梅茶,喝梅子酒。他母亲是萧山人,那儿盛产青梅,也许他们的开始,缘起一个故事,故事里有青梅也未可知。然他父亲从未跟他提起过。
他的特助坐在下手,总觉得他今天不大对劲,有点神游天外的样子,但也不确定。方才一位部门主管汇报时说:“……新产品昨日发布会面世,市面反应非常好,公司今日开盘价上涨百分之四十……”话未落音,他的视线已集中在那名主管身上,“有这么多?”主管表情立时不自然,不过是口误,把十说成了四,偷了个尖,本想舌头打个卷就过去了,哪知还是被听出来了,“对不起,钟先生,是百分之十。”他素日对下属要求极为严格,哪知也没说什么,示意继续。
会开完,他回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照得清人影。接线秘书跟上来说:“钟先生,有个自称校方的人来电说,一个叫章一的女学生考试时急腹痛,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他一听抢救二字就慌了神,“什么时候的事?”
“开会不久。”
那到现在起码一个小时,他不由发怒,“怎么不接进来?”
小秘书也不是菜鸟,在公司呆的时间不短,大老板平日极有风度,公司上上下下敬若神明,却哪里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不禁饱受惊吓,战战兢兢说:“规定说……重要会议期间……任何来电一律不准接进……”
规矩如此,钟闵也不好发作。那特助跟了他几年,既是下属,也是朋友,眼看他急着往电梯走,连忙问秘书:“是哪家医院?”
“好像是医大附属医院……对方口齿不太清,挂得很快。”
他刷地转过身,“立刻,马上给她准备解雇书!”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进了专用电梯。
秘书登时吓得乱了三魂七魄,脸无血色。特助在心中叹气,钟闵虽严厉,但从不轻易开除一个员工,因为个人情绪的更是没有过。他看着不忍,说:“你先去做事,这事容后再说。”
下了楼,司机早将雅致红章开到了大厅门外,眼见老板风风火火地过来不入后座却打开驾驶席的门,一把揪住了他后领,沙袋一般扔出,直让他打了一串脚跌,刚好撞在大理石柱上,忙用手撑住了,这才免了洋相,眼睁睁瞧着红章绝尘而去。可怜他替老板开了几年的车,从未出一点半点差池,今日却无端成了出气包。
钟闵到医院。那边公司早就联络上校方,送医的人知道他要来,已在医院门口等着了。
“怎么样?”
那校方的人疾步跟在他后头走,直说:“您别急,是考试时疼得昏过去了,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已经在手术了,手术同意书签字是我僭越了,那边也有人候着的。”
急性阑尾炎。她昨天还跟他说过肚子痛,他竟没在意!把一个人疼得昏过去,是多疼!要是晚一步……他不敢想。
割阑尾是小手术,钟闵见到章一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到加护病房了。见他来,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来啦?”
钟闵走过去柔声问:“疼吗?”
她摇摇头,“是全麻的,现在还不疼。刚刚护士跟我说,在我肚子上打了三个洞。”又有点懊恼地说:“试是不能考了。”
“不考不好吗?”
她扯出一个笑容,“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只是不考的话,感觉学了几年对自己都没个交代。”
钟闵在床边坐下,“这话我不信,你不最是个没心没肺的吗?凡事能躲就躲,躲不了的就是天塌下来也能翻个身当被盖。”
她想笑,又扯着伤口,不敢太用力,因此笑得像只老鼠一样猥猥琐琐,“我现在是没阑尾。人类当初进化的时候干嘛不把这个东西退化掉,反正无用,还让我白白受回罪。”
钟闵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她突然说:“你去问问,我什么时候能下床,什么时候能出院?”伸手推他,“快去。”
刚好护士进来,笑眯眯地说:“这要看你的恢复情况了,一般24小时后可以适当下床运动,为以防万一,最好是等伤口愈合拆线再出院。”
“那要等多久啊。”她看见小护士的眼光不住往钟闵身上瞟来,就叫他:“你去,把床给我摇起来,我要看电视。”她坏心眼的想,把你当看护使,我看你还帅!哪知小护士一步抢上去,“我来吧,我来吧。”那护士把床摇一点,问:“够了吗?”她也不是跟护士过不去,很有礼貌地说:“够了,谢谢。”
护士又过来给她垫垫枕头,看看液体,临走前还对钟闵说,“有事按铃叫我。”钟闵点头说好。
她拍着床叫:“喂喂,我刚刚问你怎么来了,你不说,原是泡小护士来的!”她突然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千万别说是小护士泡你!”
“你不说话?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钟闵一哂,“随你怎么说。”她吐舌,这人原是不解风情。
“想什么呢?”钟闵拍拍她的头,“是你们学校打的电话给我。”
“噢,我记得考试时疼得要命,后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说着就兴奋起来,“估计是被救护车拉进来的。感觉还挺悬,那监考老师肯定吓坏了,接着惊动了学校领导,一路闹得人仰马翻,像拍电视剧一样。”
钟闵想方才一路也不知被探头拍了多少次,再看她一脸兴奋,只觉她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这回可是诸多第一,第一次晕倒,第一次手术,第一次住院,甚至第一次打点滴。”
钟闵暗想,小白眼狼,他也是第一次被吓得魂不附体。
她还在那说:“我以前身体可好了。感冒了都不吃药,吃了剩菜剩饭从不拉肚子。只是有一回,还上幼稚园,园里有个小朋友脸上生了小红疙瘩,偏是我跟她好,爱跟她玩。第二天还奇怪她为什么没有来,结果当晚回去我也生了红疙瘩,从脸、脖子一路往身上长。妈妈回来吓坏了,在弄堂里直嚷‘这孩子没法儿养了,从此不能见人!’她架着我的两个膀子来回晃荡,作势要把我扔出去,隔壁的驼婆婆抢过来看一眼说,‘孩子是生水痘了,哪里是没法养,没见过这样当妈的,这不是活下咒吗?’”她喃喃重复一遍,“没见过这样当妈的……”却突然间落下泪来,“从此我再不生病,就是怕她嫌弃我。哪知她还是……”
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是人的天性,病痛时是如此渴望母爱。她从骨子里渴望再见母亲一面,躲在她怀里说,“妈,我昏倒了,是做手术抢救过来的,真怕再见不到你。”哪怕,母亲曾残忍地将自己抛弃。
钟闵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乖,别哭。病魔见你软弱,怕是从此要缠上了你。”
她往他瞧去,明知是哄她,可他说得这样真,于是赌气似的说,“缠上了才好呢。”缠绵病榻,也许母亲就会回来了。
“你这会要他缠,只怕他又不肯。”
她听他说得前后矛盾,不由问:“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儿啊。我小时算命,一报上生辰八字,那先生准要说命硬。一般的牛鬼蛇神哪里压我得住?”
她狐疑地看着他,“你还信这些?”
“偶尔信信也是好的”,他在心里补充一句,比如说现在。“到底是不是命硬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要打针,两三个护士都拿不住,最后不知是谁吓我说,‘别动,针打歪了让你屁股里生一根钩子,从此再莫想躺着坐着。’好说歹说打一针青霉素,结果窜起来也不觉得疼,照样跨土坳子翻围墙。”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来,“最后照样不是挨一针,何不早些老老实实让人打,乐得大家都轻松。”
他也笑,“我小时脾气怪着呢,凡人事非得先让我服了你,否则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镇得住我。”
“哪吒再能闹腾还不是被李天王关进玲珑塔里”,她渐渐收敛了笑容,“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爸爸一定很凶。”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不能吃东西,饿吗?”
她摇头,“肚子里胀得很,再说输那么多水进去,哪里饿。”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想我走?”
她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了,脸皮不知厚了多少。不痛不痒地说,“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他倒勾起一丝笑容,“我走得急,公司的事情也没交代。我让家里的阿姨来,你刚做完手术也别老看电视,好好休息,觉得有不舒服就叫医生,想做什么叫阿姨。算了,我很快就回来。”
她伸手推他,“快走快走,你怎么这么婆妈,都赶上唐僧了,我可不做你徒弟。”
他看她一脸嫌弃,忍不住伸手一拍她的头,“可不是,你这只小猴崽子。”
“你骂我”,她扭身从身后抽出枕头,就要往他身上砸去,一转脸却哪里还有人在。她把身子往后靠,闭上眼,模模糊糊地还在腹诽呢,“动作这样快……”
钟闵回来的时候还没到下班时间,教授已经带着一堆人查完了房。他一进去就听她说:“这里的医生很闲吗?听说一天至少要查两次房。刚才你不在,泱泱的一大群,十几双眼睛盯着我看,怪不自在。不过有个主治医生倒是很帅,白袍一穿,衬得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你看过《白袍之恋》吗,比里面的男主还要帅哩。我起初担心是他替我主刀,想着让那么帅的人去割我的肠子,怪难为情。我偷偷问护士,她说是教授主的刀,直说我运气好,教授上周末才从国外的学术交流会回来,结果做的第一场竟是个芝麻绿豆的小手术。还说就是让教授的学生去,也能闭着眼睛做。我当场就说她吹牛,不是做的腹腔镜吗,闭着眼睛怎么做?”
他等她说完这一大通,才一拍脑门说:“噢,糟糕!”
她连忙问:“怎么了?”
他佯作懊恼,“方才我专门去他们医办说,查房时主刀医生来就可以了,因你是小手术,也不怎么利于教学,且要尽量少查。如此一来,你就见不到那位芝兰玉树的白袍了,岂不糟糕?”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下结论:“骗人。”
他故作严肃地说,“我没骗人。”
“骗小狗。”
她气得脸通红,这人今天怎么这样贫?刚巧护士又进来,记录体温,心率,呼吸频率,在记录单上刷刷写了几笔,问她:“排气了吗?”
她听不明白,“排什么气?”
那护士张嘴想要说,见钟闵在,对他无奈笑笑。他也没说什么,自去了外面的套间。
她倒更疑惑了。
护士这才以学术性口吻说:“排气,俗称放屁。”
她立时如同被烫到了一样,叫起来:“没有,没有!”
护士不肯走,“真的没有?要老实说,这是正常的术后现象。”
她几乎是嚷,生怕人听不见似的,“没有就是没有!”说完往床上一倒,侧过身子去了。护士没奈何,术后第一天,没有也是正常的。
护士走了,她整个人还如同浸在热水里一样,热浪一波接着一波,直烫得脑子发木。钟闵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回避,怕自己难堪,结果她仍没见有丝毫好过。也不知过多久,听见他走过来了,她决定装作不知道。她是没脸见他的了。
“侧着躺累吗?”
她不吭声。
他自顾自说,“刚才去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病历,授权委托,知情同意书,离院责任书。责权社会,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忙着自清。”
她把身子转过来,“你刚才出去是签字?”
“对啊。”
她不信,“那护士干什么对你笑?”
他睁眼说瞎话,“有吗?我没看到。”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总算是信了。又想起来说:“你怎么不让阿姨把我的手机拿来。我同学不定以为我翘辫子了呢。”
他轻轻掌了她一嘴,“胡说八道。”
她嘻嘻笑了声,又问:“什么时候回去啊,我不想住院,怪闷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手术,她整个人看上去是有点蔫蔫的,反正是输水加观察,回去也照样能静养。“我去问问。”他去跟院方勾兑了。她在后头打响指。
院方的态度当然很保守,一再强调风险性。最后双方协商下来,签了几张协议书,又安排了一个医疗小组数日内监护。有钱果然是好办事的。
正文13妈妈
回去后,章一第一件事就是翻手机上的短信,一条条看,再一条条回。隆冬发来了一条,就只三个字:“你好吗?”那天晚上的事发生过后,他们变得非常尴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学校里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她回了三个字:“好,谢谢。”
在家她的精神果然好起来,伤口长得很快,能吃流食了,然后是半流食,现在厨房里每天都给她做粥,外加几样精致小菜,变着花样吃。家里的医护人员早就撤走了,她伤口拆了线,又能楼上楼下的乱窜了。昨天她还溜出去跟同学见了个面,钟闵肯定是知道的。最近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她说他比卯日星君还要敬业。然他白天总会抽时间回来看她一两次。回来也总是说,多休息,外面日头毒,不许乱跑。
她叹了口气,实在是无聊,她不少同学都结伴去旅游了,谁还像她一样可怜。午后人昏昏,睡得太多,根本不想再睡,她像抹游魂一样在各个房间飘来荡去。钟闵的书房里有一面很大的雕花木书柜,她用手敲得剥剥响,也不知是什么木,只觉陈年旧色,专配那些老学究。打开来看,倒是货真价实,一满柜的书,有不少还是厚逾砖头的外文原著书。她咂了咂舌。刚要走人,一抬眼看到一溜的金庸全集。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的手指在长长的一溜书脊上滑来滑去,最后停在了《射雕英雄传》上。
她在二楼露台的一张躺椅上坐下来,这会子已经开始西晒了,露台这一面倒还时不时有风。她又掀了一页,盯牢了看,方方正正的排版,方方正正的字,渐渐觉得字好像不是字了,不认得了,一个个往上浮,不落实的,最后变成了墨黑的点,高低错落地浮在书页上头。她把眼睛移开,投往楼下的花园。花园里种着大片的英国玫瑰,却已经开过了,花开时远望去像一块厚茸茸的毯,却是有香气的。她用书盖住了脸。她是不喜欢玫瑰的,仿佛有种俗艳。若让她来决定,她情愿全种上蒲公英,每年有长达五个月的花期,小黄花会结出胖嘟嘟的白绒球,风一吹,就是漫天的白色星海,每一颗星就是一朵最自由的降落伞,它们飞过了铁门,飞过了山坡,飞过了天地之间那窄窄的一线……
书被人揭开了一道缝,仿佛是天边的曙光,亮白色一点点地挣开来。一道人影正俯身在她上方。她突然想,那些小降落伞也不是自由的,因为每一株蒲公英就是一座控制塔,它装着无数的遥感器,无论伞们飞到哪里,它也是知道的。
人影由模糊转为清晰。“书上怕是有霉味。”见她神思混沌地盯着自己,笑说,“竟看得这样犯困。”
又问道:“看到哪了?”却自顾自翻过书来看。原是完颜洪烈定下毒计,抱得美人归。
她把嘴一撇,说:“不好看。”其实是看不太懂。她只想看郭靖的憨实纯良,黄蓉的嬉笑怒骂,哪知开篇却讲上一代人的三侠五义,还要去寻徒授艺。最最不懂的,包惜弱就是一介村妇,完颜洪烈却对她一见倾心,不能自已。
钟闵说,“不好看就撂下了。”
“你不是说最爱看这个吗?还说能背,我不看了,你背段我听听。”
钟闵把身子蹲下来,“你说一段。”
“我看过电视剧,后来包惜弱知道完颜洪烈骗她,见了丈夫就跟着殉情死掉了。我想听听书里怎么写的。”
“书里写完颜洪烈,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她不依了,“这算什么?”
“就是这八个字囊括了他十八年来的用心良苦。”
“说得这么玄。”
他站起身拉她起来,“你过几年再看,自然明白。这书里我最欣赏的就是这个人,也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大悲大苦。”
她非常不赞同,“可他明明那样坏。看上了包惜弱,就害死她的丈夫,再假装仁义道德把她骗走,活该包惜弱死了也不跟着他,还差点把他也刺死。”
钟闵拉着她进了走廊。“只有爱一个人,才会骗她,为了她不择手段。”
“至于吗?”她大声质疑,“他是王爷,要什么样的如花美眷没有。包惜弱有什么好,就因为救过他一命?”
“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这个人有什么好。你问完颜洪烈自己,他恐怕也不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偏生她是那另一个而已。”
她叫起来,“说得更玄了!”
他声音却很轻,仿佛说给他自己听,“有一天你会懂的。”
话说得那样满,可她实在是无聊,每天看一点,一部书啃完的时候,她的伤也好得全了。
跟同学视频聊天聊到凌晨才爬上床,渐渐培养起睡意,正要跨过太虚幻境的牌坊,身上却有了重压,梦境里烟消雾散,眼前却又成了黑,看不清,唯有唇正被人真真切切的含食。她睡意去了一半。只觉被传染上了酒气,就要一路生入五脏六腑去。她嫌恶地躲开,身上的人倒也识趣,起开身去了。恍惚听见有水声,噼里啪啦,仿佛是雨打芭蕉,把那微微抬起来的叶角边一点点往下打,往下打。雨忽停了,叶片上积了一汪的水,盛不住,哗啦一声响,沉甸甸地倾覆在泥地上。
她伸手去推,他却在她嘴里嘟囔,“我洗过了”,又啃她尖尖的下巴,然后是锁骨。据第一次已经很久了,中间因为考试,又做手术,他一直没有对她怎么样。可今晚,他这架势分明是要把她剥皮拆骨。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却还是怕,不住说:“别,别……”声音都被他压在下面,出不来,暗哑得倒像是呻吟。他根本不理她,伸手去脱她的睡裙,手指刮过了她的腹。她慌忙握住他的手,“不行,我有伤。”
他重重地啄了她一口,“我问过医生,可以的。都过了这么久……你又不花力气。”
这下她差不多全醒了。几乎是要捶他,“你怎么去问医生!”她以后不用见人了!
一分神,他已经利落地把她的裙子脱下来了。“又不认识你。”用一只手去脱他自己的。
她还想着要躲。她还记得第一次,像团面一样被他做成各种形状,她可算是晓得什么是昏天黑地。可她能躲到哪里去,最后还不是被困在他身下。他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了,居然还能来哄着她,“乖,给我。”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她仍抽了口气。
“疼?”
她摇头又点头。他吻她一下,“我轻一点。”
可他动作起来哪里是轻了?她的身子不知何时拱了枕头上去,还在往上走,最后终于是到了床头,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撞。他伸手去垫在她脑后,又觉使不上力,掐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拖下来。
她怕裂开伤口,伸手去摸,结果只在平坦的小腹上鼓出硬硬的一条,仿佛是有东西在平原下头掘开了地,上面高高的隆起了土丘,还在一路地往前伸。这是很奇怪的,然让她奇怪的还有很多,比如为何动作时会有声响,每一下四肢百骸都如同电流通过。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但这些新的感官却并不令她讨厌。她觉得自己也许能通过这种方式快速地成长起来。她想要变得成熟,成熟地面对人世,面对身上的这个男人。
她仿佛是坐上了一艘船,不断的被抛高又跌下来。浪花拍着船身,来势汹汹。她突然间放肆起来,声音时而高过浪尖,时而婉转回旋,仿佛如此才能昭示这一场竞技般的,也有她的存在。她紧紧地抱住Cāo舵手,不要把她抛下船去,她想叫他,然而浪头太急,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他快一点还是慢一点。船底最终裂开了口,水激柱一般地射进来。无数的水包围了他们,而那水竟是温吞的,她还有最后一丝澄明,紧紧抱住他不放手,他们一同往下沉,沉入了将死的虚无中。
章一一个人拱着凉被睡得跟小猪一样,近中午才一阵风地下楼来——肚子饿的。那阿姨年轻时是学口腔医学的,看她吃得直如风卷残云,流星逐月,不由在心里犯嘀咕。那么小的嘴,下颌也小,一看便知牙弓也小,怎么会一口包得下那么多东西。她注意到了,冲阿姨笑笑,更嘟起脸上的婴儿肥。阿姨暗想,幸而有肉,不然一张脸怕是不及自己的巴掌大了。
吃完东西,司机沿私人公路把她送下山,因她要自己坐公车去见同学。到了冷饮店,三个女生又是蹦跶又是拥抱。招来服务生,她点一份芒果奶昔。一个问她:“冰的。你做完手术敢吃吗?”她豪气地说,“放心,死不了。”
小女生话就是多,叽叽咕咕,咕咕唧唧,一个话头结束立马又接上另一个。她问一个:“西藏好玩吗?”
“好玩啊。天蓝得不得了,蓝得……蓝得就剩下蓝了,别的什么没有。”
“云也没有?”
“云当然有,我是形容天的颜色,你真没领悟能力。”
她不服气,“别的当然没有了,红的黑的都到你脸上去了。看,高原红!”
这个急了,直拍着另一个问:“我有吗?有吗?”
另一个说:“我没见过高原红,不知道。”
这个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指着说:“看,这个就是。”
三个脑袋立刻凑在一起,章一叫:“哇,这是小喇嘛僧,眼睛真有神。”
这个得意起来,“可爱吧。很多游人找他拍照的,他就跟我拍了。”
“那是,谁让你高原红看着亲切呢。”
三个人正吵吵嚷嚷不休,一个突然说:“咦,那不是隆冬?”
她有点不高兴见到他,嘟囔说:“他来这做什么。”
还是被听到了。“你忘了,当初还是他给我们推荐的这家冰店。诶,我说,一会我们两个先走,留个机会让你跟他说说话。你急什么,听我说完。你没看他成天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谁不知道是因为你。就当成全成全他,不许说我们不讲义气啊。”
她还没说上话,这一个已经招手喊:“喂!隆冬!”
隆冬其实早就看到她们三个,只是不敢上前。正好借此机会走过来打招呼。
她马上就被出卖。“隆冬,看见你太好了。我妈让我帮忙取一双订的鞋。离这太远,外头又正热,我不敢让章一一块去。正好你来陪她坐一会,太阳小了再送她回去。”说完,两个人冲她眨眨眼按按她肩膀,走了。
她用吸管戳着奶昔,其实已经很稀了。
没见到章一以前,隆冬总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这下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她先开口了,结果不痛不痒,“好久不见。”
隆冬却松了口气,“嗯,好久不见。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我一直想去看你来着,但是最近家里事很多。因为我爸爸跟……阿姨后天要举行婚礼了。”
她赶紧抱拳说:“恭喜恭喜。”仿佛结婚的那个人是他。
年纪小就是这点好。再陌生的也好,闹得不开交像乌眼鸡的也好,端着往热水里一混,立马软软和和的了。隆冬立刻问:“那你来吗?后天刚好是周末。我爸爸让我请些好朋友,不然一场婚礼搞得像商务宴会一样,怪闷的。”
她有点犹豫,“还有谁啊。”
隆冬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名字,“他们都去。”
她不是不贪玩的。听见不少相熟的同学都去,不禁有点心动。隆冬身子往前倾,“去吧去吧,露天的,专门从国外请的乐队,最符合你罗曼蒂克的要求。”
“瑞典皇家糕点师,榛子朗姆酒冰激凌,荷兰空运郁金香……”
她举起手,“我去,我去!”又说,“这算不算正式邀请?没请柬我不去。”做了个“拿来”的姿势,“要是没有,你趁早回去拿,记得要喷香水。”
她这是存心刁难,隆冬却乐呵呵地说:“我妈妈一会就来接我,你有本事向她讨去,再让我爸爸写上‘诚邀’二字,足见慎之又慎了吧。”
她“呸”了一声,“不害臊,婚还没结呢,就叫上妈妈了。不记得以前谁在我面前说得如何如何……”
隆冬搔搔头,打个哈哈。
两人正说话间,隆冬手机响了,说:“来了。”
章一已被隆冬的妈妈勾起了兴趣,眼睛盯牢店门,坏心思地想,要不要在她面前参隆冬一本呢,他说过那样多的坏话。正寻思间,一个女人推门进来,摇响了门上的铜铃。章一整个人如被下了降头,直挺挺地纵起来,再白目睁睁地冲出去,身子撞在铁艺椅上,也不觉得疼。那女人一看见她,掉头就往外走。她方才被撞过的地方直如被捅了一刀,有液体哗啦啦往外流,她像一个用遁术的人,见了血光,提一口气往前追,誓不罢休的。冷饮店的门被她用身子撞开,那女人的裙边在前方流云一般飘转,风一吹就散。她只是盯着那抹云,追。恍惚间,四面的建筑疯了一般地往高长,她是如此渺小,她被人群的腿包围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双双的腿看,那一双双的腿隔着各式的布料也看着她。腿驮着它们上头的东西从她身边来来回回,她只是在找一角裙边——片刻前裙边温柔地对她说,“乖,拿着钱,去买甜筒吃。”突然间,她看到了前面的一线流光,她在一双双腿的缝隙里穿插过去。她摔倒了,不觉得疼,因她抱住了裙边下的腿。她还举着甜筒。裙边终于回过头,她从下往上看,看不清裙边的脸,一滴水落在她的眼角,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只是说,“妈妈,我不了。”
她终于追上去了,却像一只噍蟟虫被不断挥开。她最终叮住了一个缝隙,再不肯放手。太多了,那些想说的,到了嘴边却只叫得一句:“妈……”她母亲没有回头。身后有人气喘嘘嘘地追上来,诧异地叫一声,“妈妈。”她的两只眼迅速地充了血,炸开了,“她是我的妈妈!”</P></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