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两个我认识,一个是六班的赵袁杰,再往这边来的那个女生就是初三的童舒,北边两个我不认识,咦?最北边那是初二的学长吗?还是初三的?”秦衿眯了眯眼,“看着挺顺眼的吧。哎,你说,他好看还是赵袁杰好看?”
许一零语塞,目光挪开,摇了摇头,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和别人提过自己有个哥哥,但从没具体说过他比自己大两岁,也没提过他叫什么名字,后来,她越来越不愿意跟别人提起自己有个哥哥,不愿意和别人谈论有关许穆玖的事。
她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在她不注意时突然揽着她,同时指着许穆玖,像评价什么新事物一样对她评价她再熟悉不过的兄长。
一个笃定的想法突然闪过脑海:肯定有别人注意到他了。
一定是的。
“好吧,你写作业吧。我下午再写,去找朋友打听打听看那个人是谁。”秦衿离开座位,一溜烟跑了。
就在秦衿丢下那句话的一刻,许一零的脑子里就冒出了各种她可能会收集到的其他怪的对许穆玖的评价。
五味杂陈,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许一零拿起笔,心不在焉地继续写作业。
秦衿回来会和自己聊许穆玖吗?她会跟自己说什么呢?自己刚才在她发现许穆玖的时候没有立刻表示自己认识他,以后要继续装作不认识吗?
上午的比赛没有接力赛,许一零也没有再观赛的想法,写完英语报后又埋头把上周末补习班留下的作业写掉了。
学校运动会的长跑项目没有预赛,只有决赛,上午的时候长跑决赛的成绩就出来了。
“下面公布初一男子一千二百米长跑决赛成绩。”
许穆玖的眼睛扫过名单,看到“初一(7)班蒋言柯”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许一零听到蒋言柯的名字时没有很惊讶,她开学后不久就知道蒋言柯也在南路中学了,好巧不巧的是她所在的二班和蒋言柯所在的七班是同一个英语老师在教。
让许一零没想到的其实是蒋言柯参加长跑居然拿了不错的成绩。
“切,爱出风头的人而已……”她习惯性地怀着一股恨意腹诽道。
如此评价后,许一零心烦意乱地抬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而后叹了口气,继续写自己的作业。
不知过了多久,秦衿回来了,但是没有往这里走,而是被其他同学叫到另一处聊天了。
自从她回来后,许一零的注意力就更加不集中了,一边好她问到了什么一边对她问到的东西感到恐惧,偶尔抬起头瞄她两眼,却迟迟没有上前仔细询问。
中午午休,大家把自己的椅子重新搬回教室,秦衿依旧走在许一零身旁,这次许一零终于忍不住主动去问了。
“哦!你说那件事,我问到了。他叫许穆玖。”
“嗯……”许一零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反应。
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熟悉得和她自己的名字一样,念出来的时候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
“他好像周五的时候会播报吧,我感觉我听过他的名字。”秦衿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说起来,我认识的好多人都是名字里两个姓氏带一个字的啊,赵袁杰、许穆玖,肯定一个是爸爸的姓氏一个是妈妈的姓氏吧。”
“确实……”许一零尴尬地笑了笑。
如秦衿所说,许穆玖的名字确实是父母的姓氏加上“玖”字,关于这个,之前还是有些纠葛的。
很久以前外公外婆不知道是听哪个算命的算的,说他们家孙子辈的只有两个男孩,小姨的儿子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慌张,得知母亲生下哥哥之后他们就吵着要哥哥姓穆。爷爷奶奶自然是不愿意的,不知闹腾了多久之后他们才妥协让哥哥的名字里有两家的姓氏。
许一零是母亲意外怀孕之后,被外公外婆保下来的。外公外婆希望生下来的小儿子跟穆家姓,结果,生下来的许一零的性别没有遂他们的愿,他们也没有再要她姓穆。
许一零有个曾用名,叫许穆零,似乎是为了和许穆玖的名字保持格式一致,后来,爷爷奶奶又说要她按照许家的族谱辈分字采用“秀”,叫许秀零,最后又经过一番折腾,才变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名字包含了大人对孩子的祝福。
名字只是行走社会的代号。
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自己名字的由来,她只知道他们大概是不在乎的,他们不稀罕她的名字里是否有“许”或是“穆”,也因此,她小时候自从得知自己和许穆玖的名字由来开始便对许穆玖怀有羡慕和憧憬,后续还曾因为她目睹他得到的优待而演变成嫉妒和恨意,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许穆玖亏欠自己。
许穆玖,许一零,他们姓名的前两个字都没有含义,只有一段让她怎么想都膈应的往事。
硬要研究他们名字里的含义的话,只能在最后一个字里研究了。其实那两个字在放进他们名字里的时候本来也没有什么含义,就是两个数字罢了,“玖”与“久”同音,算是有“长久”的寓意,而许一零生日在十号,所以“零”基本上就是和许一零的生日挂钩。
即便是听起来如此敷衍的名字,解释解释,意蕴就丰富了。上小学那会儿,有一天老师布置任务让学生回家问父母自己名字的由来和意义,父母被许穆玖问得没办法,翻出了字典,告诉他“玖”有这样的意思——像玉一样的浅黑色石头。
当时听到这个解释,许一零顿时觉得许穆玖的名字美好了起来。
那时候的小孩子根本没有正经见过什么玉。林城靠近市中心的古街上倒是有玉器加工厂和店面,但许一零他们从来没进去看过。他们一般只在故事里了解到,世界上有这样的东西,和水晶、钻石很像,晶莹剔透,是用来做美丽的首饰的。
再反观自己的名字,敷衍的意味更加明显。她抱着发现自己名字隐藏的美好寓意的希望去翻找字典,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现。
“零”,真的只是单纯的计量数字而已,继续深挖,勉强算上“零落”、“凋落”等消极的寓意。
许一零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被许穆玖看出来了。从许一零处得知原因后,他连忙去翻找了成语词典,最终找到了一个对于小学生来说十分生僻的成语——零珠碎玉,寓意零碎却值得珍惜的事物,还带有“玉”字。
“我不是玉,是像玉的石头,是石头,是黑色的。”许穆玖蹲在地上翻词典,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连忙举起词典把上面的解释指给许一零看,“你看,你才是玉。”
“还有凋零的意思……”
“你想想什么东西才会凋零?是花,还有高高的大树上的叶子。”许穆玖仰头笑着,眼睛闪烁着晶亮的光,“我是石头,石头在地上,在土里,你在上面,上面有阳光,还有风。”
许一零就这样被哄得开心了,最开始,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和许穆玖相比终于扳回了一局。
而往后的日子,每当想起这件事,她便愈发觉得:如果“玖”的寓意是石头,那么阳光、清风、珠玉都没有那么值得眷恋,凋零、落入大地说不定更好。
“多亏我消息灵通,才打听来这些。”身边的秦衿还在滔滔不绝地展示自己的打探成果,“我听说他是初三(0)班的物理课代表,内向……”
那些形容词让许一零觉得秦衿在描述一个对她而言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许一零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甚至有一丝郁闷。
见许一零没有继续搭话,秦衿以为她对此提不起什么兴趣,于是她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试图转向其他话题:
”哎,其实就是我心理作用,我以为播报的都是帅哥美女,他看久了也就一般,比赵袁杰还是差了挺多。我听小姐妹说他们班的纪律委员……“
许一零眼闪烁,随后低下了头。
”她说他们班的纪律委员才是真的好看,不过我觉得应该没那么夸张。咱们学校哪有好看的啊,倒是五中,那里长得好看的人才多呢。“
”是吗?“
”当然啦,有时间真该好好去五中门口看看。“
“秦衿。”
“怎么啦?”秦衿歪着脑袋笑道。
“你说,长相重要吗?”
许一零本想在心里说长相不重要,就像许穆玖送她的书里讲的,长相远不比上内心重要,也像许穆玖指责蒋言柯、安慰她时说的,他们读书、学道理会让他们发自己真心地认可“不要让对外貌评价的重视程度高于其他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此外,按理说,作为最熟悉的家人和同伴,在她心里,许穆玖长什么样并不重要,因为他长什么样都不关她的事。可她会忍不住在意别人眼中许穆玖的长相。别人说他好看,她会郁闷,说他不好看,她会心酸,她既希望他能成功地展示自己,又不免在他受到别人关注时感到失落。
她没想到,秦衿的回答让她稍稍有些吃惊。
听到问题后,秦衿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她若有所思地瞥向一旁,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半晌才认真地答复道:
“也许还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肯定,有的东西比那更重要。”
秦衿的语气十分笃定,仿佛在描述一件近在咫尺的真实的东西。
许一零觉得她一定是联想到了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
有那么一瞬间,许一零感受到自己和旁边这个关系没那么熟络的同学之间形成了一股恍若置身镜面两端的、默契的共鸣。
到此为止,谁都没有继续往下说。
作业、上午比赛的结果、中午的盒饭,诸如此类的话题很快就冲散了刚刚的一刻。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回了教室。
午休过后,下午的比赛拉开了序幕。原本很怠惰的许穆玖在念到初一四百米接力赛检录时陡然来了精。他看了几场,终于等到了有初一(2)班参与的那一场。
第三棒的位置在操场的另一侧,离主席台这一侧很远,不过他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里的许一零。
许穆玖捏着提前写好的纸条,郑重地调了调话筒的位置。
纸条上的字是许穆玖在几天前写来鼓励许一零的。他绞尽脑汁用已有的最高写作水平写出了几句话。
本意是想让许一零听到的,但他想到许一零万一嫌弃他蹩脚的文笔,就又希望她听不到。
她忙着比赛,也许真的听不到。
初中三年的运动会没有机会和许一零共同参与赛场,没有在运动会踩过同一片跑道,是遗憾。
所以不管如何,一定要读。
这是通过话筒传达的,内容也是他自己定的。他的语言和声音就和她在同一条跑道上。
枪声指令响起的一刻,空气似乎在顷刻间被灼得滚烫。
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羽,从起跑线飞似地向前冲去,引爆激烈的角逐,划出优美有力的轨迹。
这是代表班级的比赛,赛场外的呐喊声震耳欲聋,每一寸呼吸仿佛都因场外热烈的期待变得隆重,每分每秒都在轰鸣中膨胀。
前倾身体,伸直手臂,从第一根接力棒到第二根接力棒,等待的时间里,眼没有一刻离开接力棒,甚至都忘了眨眼。
做好起跑动作后,上半身身体在心跳声中逐渐有了失重感。眼看着身后的同学急切的情,离自己越来越近……
许一零一把抓过接力棒,迈开双腿,奋尽全力向前奔跑。
“有你,日月生辉,星河灿然……”
许穆玖的声音通过话筒、音响,透过嘈杂跃入耳膜,有一瞬失真,陌生与熟悉感绵延纠缠。
“与你,踏歌相伴,朝露夕颜,愿你,肆意去闯,时光无悔……”
“加油,初一(2)班的同学……”
绿色树荫、水泥围墙、红色塑胶跑道、白鞋,有迎光,也有逆光,欢呼、鼓励,随风灌入思绪,悉数接收,它们交织、扩散、混作一团,软软浅浅地被向前冲刺的念头盖住,只有一种声音是响彻的,广播里的内容所有人都能听到,却也只有两个人真正听到,暗戳戳地在脑海中膨胀,在交出接力棒的一刻忽得捋作一条清晰的刻痕刻入记忆。
“献给最可爱的你。”
许穆玖失算了,许一零不仅听到了他的鼓励,而且每一句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心跳声在耳边鼓鼓作响,许一零气喘吁吁地转过头——夕阳晕染了两道交汇的视线,模糊了视野。
或许从始至终,其他视线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