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嘲笑我,可以威胁逐出法庭,但我仍要高喊出我的真理,直到我窒息,将我掐得半死。01bz.cc
——F·纳博科夫《洛丽塔》
到了大概晚上六点钟,卢玉珠才从自己的大哥大嫂的家里回来。
当她脱下皮靴进屋的时候,杜浚昇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着。
满桌子都是杜浚昇已经做好的饭菜:四个凉菜——一大碗鲍鱼木耳杂素捞拌、一盘夫妻肺片、一盘蒜泥汆白肉、一盘乾隆白菜;四个热素菜——一盘用西蓝花、香菇、芸豆、南瓜和芋头刚炸好的日式天妇罗、一盘芦笋炒豆干配鲜虾仁、一盘白灼油菜、一锅鸡汤玉米笋烩青豆白萝卜;三个热荤菜:一份炸小狮子头、一份锅包肉、一份辣子鸡、一份清蒸鲈鱼;除此之外,分别在卢玉珠平时吃饭的座位和杜浚昇平时的座位前,还各摆了一盘烤菲力牛排——应该是为了让牛排不太快冷掉,杜浚昇还在盘子下面各摆上了一盏电热杯垫。而在这些菜的旁边,还摆了一瓶红酒跟两个清洗干净又擦干净的红酒杯。
「啊——妈,你回来了。」
正忙活着杜浚昇一回头,就看到了卢玉珠。
但此刻他却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迎接卢玉珠。
其实在腊月二十七半夜到腊月二十八早上,自己看完了卢玉珠的那些文件夹里的秘密之后,杜浚昇是很生气的,哪怕是在他故意主动跟卢玉珠「承认」了「错误」,确定了卢玉珠一定会在大年三十回家之后——他就是要跟卢玉珠彻底摊牌,所以他觉得也不用再给自己的妈妈留什么脸面了。甚至在他关掉文件夹、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他连年夜饭都不准备做了,即便是做饭,他也准备赶紧去尚未放假的超市里,卖点做好的现成的、预制的或半预制的菜肴糊弄一下算了。
随即,饥疲交迫的杜浚昇,倒头就睡。结果,那天他做了个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梦里回忆了一遍儿时的一个经历,因为这个梦跟他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件事基本上没有一点差别——
那是在杜浚昇两岁多的时候的一个夏天,卢玉珠推着婴儿车,带着杜浚昇去下楼遛弯,快回家的时候,卢玉珠跟自家楼下的邻居大妈聊了会儿天,结果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两岁多杜浚昇在婴儿车上晃悠了好一会儿,居然就把婴儿车给掀翻了,杜浚昇自己也是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胳膊上、膝盖上、脚踝上都戗破了皮。这一下,登时给卢玉珠吓到了,急忙抱起孩子、合上婴儿车,也顾不上跟邻居大妈道别,便迈着箭步上了楼。
那一下可真给杜浚昇摔得不轻,因为他此后每次摔倒摔伤,都感觉跟自己两岁多的那次摔伤后的疼痛感没法比。到家之后,卢玉珠也彻底被吓慌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杜浚昇的伤口擦着酒精、之后又扑上点儿滇南白药散。两岁大的孩子,又是第一次被人在伤口上擦酒精,那种酒精在创口处火辣辣蛰痛的感觉,让杜浚昇疼得哇哇直叫唤;而杜浚昇越是叫唤,当年尚且年轻、且刚做妈妈没多久的卢玉珠就是越是心疼、也越是慌乱。
「啊,不哭不哭哦!宝宝!昇昇不哭哦!……再稍等一下,再稍等一下下!妈妈给你擦完药,咱们就不疼了哦!昇昇不哭哦!乖宝宝!好宝宝!不哭了哦……」
等药散都扑完了,杜浚昇还是在床上哭个不停,卢玉珠也依旧潸然不止——她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实在是没辙。她想了想,只好抱着杜浚昇躺在床上,然后对着杜浚昇的脸亲了一下,然后接着哄着:「对不起啊!妈妈没照看好!让宝宝受伤了……不哭不哭!妈妈亲一个……唔……亲一个!昇昇不哭了好不好?宝宝乖!不疼了、不疼了哦!宝宝乖……」
没想到,当卢玉珠把嘴巴亲到杜浚昇的额头上的时候,两岁多的杜浚昇还真就不哭了;可当卢玉珠的嘴巴一离开杜浚昇的额头,这小家伙就又哭得跟打雷一样。
卢玉珠一看,亲吻有效,就继续在杜浚昇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继续抚慰着杜浚昇:「哦呦——宝宝要妈妈亲呀!妈妈就继续亲亲昇昇!唔——啵!亲一下就不哭了,吼!乖宝宝——妈妈亲亲乖宝宝——嗯,好宝宝昇昇!唔——啵!再亲亲昇昇,好宝宝——」
连着亲了三五下,杜浚昇居然忍着剧痛,彻底笑了出来:
「嘿嘿……妈妈亲……昇昇……不痛!」
当时尚在牙牙学语的杜浚昇,还伸出双手,要去搂着卢玉珠。
于是卢玉珠便把脸贴近了儿子面前,没想到手臂上依然作痛的儿子,居然抱起卢玉珠的脸,也对着她的脸颊亲吻了一下。
这让卢玉珠欣慰到了心底:
「哎呀!昇昇还学会亲妈妈了呀!好宝宝!」
卢玉珠眯起眼睛笑着,看着杜浚昇。
——在自己的孩提时期,母亲看起来是那样的清丽又温婉。
而即便是在杜浚昇不再哭泣之后,卢玉珠也依旧不是很放得下心,于是她搂着杜浚昇继续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并把儿子轻轻地抱在了她的怀里。
跟着,在杜浚昇的眼前,出现了卢玉珠那对儿当时才两岁出头的他所觉得硕大无比的乳房——因为卢玉珠产后居然一直出现一种营养不良的状态,所以也并未对自己的儿子进行母乳喂养,因而,那天杜浚昇,竟然是第一次那样靠近母亲的乳房。
在当时尚且不满三岁的他的直觉里,他觉得那应当是人生当中最美妙的东西,于是他伸手摸向了卢玉珠的乳房。
「小昇昇,嘿嘿——碰妈妈的这里干什么呀?」
杜浚昇其实当时并不知道,母亲身前这两只大大的凸起究竟代表着什么,并且当时别说懂事,杜浚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可他只是说道:
「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只是这简单的几个字,把卢玉珠直接逗得欣慰地笑了起来。卢玉珠的笑,也把杜浚昇看得心都化了。
——再然后的事情,杜浚昇便记不得了,而且紧接着,杜浚昇就睡醒了。
清醒过来的杜浚昇,整个人都变得迷茫了起来。
——原来自己的母亲,不是一直都对自己是板着脸、皱着眉,甚至是怒目圆睁的。
她竟然对自己这个不争气、没出息、没法给她的脸上贴金的儿子,有过那样灿烂、甜美的笑容。
但不知怎么着,后来,这样的笑容就再也不见了。
根据杜浚昇的观察,不只是卢玉珠,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妈妈在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通常用的都是紧皱的眉头、努得极丑的嘴唇、微龇起的牙齿和通红的眼,并且,似乎都特别以此为豪。
做完了那个梦,回忆起自己幼时那样美好的记忆,杜浚昇一时间对母亲的态度,也忽然变得柔软了许多。他揉了揉眼睛,便连忙出门,随意地吃了一口饭后,便赶着年前的市集买了一大堆瓜果蔬菜原材料,并且还去超市买了点儿鸡蛋和四瓶红酒、两瓶S市老黄酒——红酒是用来喝的,黄酒既能喝、也能用来炒菜、蒸鱼;回到家后,他把家里的冰冻海鲜与肉类都化开,接着就从腊月二十八那天就开始准备起年夜饭来。
可等卢玉珠真的回到家之后,杜浚昇又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应对卢玉珠了,是该用着自己用了二十三年的乖巧的笑脸,还是该用看过了她的秘密之后的愤怒的表情,杜浚昇拿不定主意了——所以此刻的杜浚昇的脸上,在卢玉珠看来,显得有点儿痴呆外加心虚有鬼。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不是外面卖的现成的吧!」
卢玉珠的开场白,听得有些不近人情。
「呵呵,红酒是现成的……我要是能酿出来红酒来,那我可能耐大了。」
杜浚昇试着开了一句玩笑。
然而,此刻的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特别纠结而不自在的,并且他从小到大也几乎没跟母亲开过玩笑。所以,他一出口,就把这玩笑说得听起来似乎还带着点儿讽刺的意味,卢玉珠自然而然也没笑出来。
杜浚昇自然也觉得自己说的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只能有补充了一句:「是……全是我做的……」
卢玉珠吁出一口气,看着这一桌餐饭,感觉不但这是杜浚昇近些日子做得最像样的一桌饭菜,而且也是他从首都回到F市之后,三年里做的最像样的一桌年夜饭。
「哦……」卢玉珠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你今天一整天,就准备这些东西来着?」
「呃,那啥……我从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就开始做来着。」
「这么早你就开始准备了?」
卢玉珠又问了一句。
当然,她心里还是觉得很欣慰的,她想不到看起来颓废的儿子,为了准备今年的这一桌年夜饭、并且应该是为了让自己原谅他,能够这么用心。
但很明显,杜浚昇也根本没领会她的意思,马上惶恐地解释道:「那不是!当然不是!妈妈……你看,要是牛排和鱼提前做出来,那不就早就放吽了、『哈喇』了?那样味道就不好了……实际上,凉菜是我腊月二十八那天做好的,凉菜不怕坏,而且提前做出来,放两天到今天还能更入味,鲈鱼我也是那天收拾好的,劏完了肚子和鱼泡、刮完了鱼鳞之后,我又放回去冻了一下,当然是塞了葱姜蒜的,今天拿出来,还上新鲜的葱姜蒜再一蒸,味道正好;热菜里头,狮子头——是我让那个肉铺的老板打成肉馅的,然后我回来攥成丸子的,提前炸好的,辣子鸡、锅包肉,也是我腊月二十九提前炸的;并且那个鸡汤烩菜里的鸡汤,也是我在做辣子鸡之前,用鸡腿肉跟家里剩的一点儿咸腊肉和大棒骨提前熬的;当然还有饺子,也是我腊月二十九那天包了一整天包好的——我包的是韭菜鸡蛋虾仁的,里面放的是猪里脊肉,煸馅的,是您爱吃的那种,饺子我包完之后,放冰柜里冻了一宿——哎呀!光说话了……饺子这会儿该熟了!对不起老妈,您赶紧换衣服去吧,饺子我得赶紧端出锅了!」
杜浚昇说着说着,就听见厨房炉灶上的煮锅「滋滋啦啦」地扑了水,于是赶紧跑回到了厨房里去盛饺子。
卢玉珠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旋即,她却又惯性地大声补上了句:
「行吧……看着挺像样的;但我问你啊,杜浚昇,你一下整这么老多菜,咱家现在就俩人,吃得完吗?整这么老多,你要干啥啊?吃不完等着浪费呢!」
「啊……」
正盛着饺子的杜浚昇,立刻转过头来,皱着眉睁大了眼睛,有些失望地看着卢玉珠。
「我问你,你一个人整这么老多东西,你这不勤等着浪费……」
卢玉珠又习惯地重复了一句,并板着脸看着杜浚昇;但她又仔细看了一眼杜浚昇的表情,仔细想了想,便把自己的评论停下了——她忽然意识到,儿子本就是为了想要取悦自己才这么认真努力地做了一桌饭菜的,并且看起来色香俱全,按说自己应该称赞一句才对,自己却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跟腊月二十七那天他对自己、对自己那些亲戚们说的话,又有何区别;可是想到这,卢玉珠不免又开始琢磨,他现在已经这样了,勤快也就勤快这么两天,平常又懒又宅,一点上进心都没有,自己如果夸了他一句之后,他再因此沾沾自喜,等过完年之后再继续成天在家瞎胡混日子、浑水摸鱼怎么办?
——这样说他又怎么了?就应该鞭策儿子!再说了,本来这些东西肯定吃不完,家里的暖气给得又这么的足,等到了大年初二、初三的时候,这些菜肯定要坏掉一大半!他就是在浪费!自己说的本来就没错!
但看着杜浚昇失落地发着呆的模样,卢玉珠也没心思再把话继续说出口了:
「唉,行了行了!赶紧把饺子端上桌吧!我去换衣服了……」
卢玉珠不耐烦地说道。但其实她的不耐烦,更多来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把眼前这一篇给翻过去。
就在卢玉珠转身的一刹那,她又注意到了电视的屏幕上——屏幕上放映的,是一部外国电影,画面的整体色调偏冷、并且还有点阴暗的感觉,而且电影里的那个男主角看着干瘦干瘦的,长着兔唇,而且表演起来的样子,还有点疯癫?
「这啥片子啊……精病啊,演的是?」
卢玉珠问了一句。
但是杜浚昇没回答,只是又回到了厨房里盯着烤箱观察着——卢玉珠这才知道,原来烤箱里还烤着什么东西。
然后她又极其反感地转头看了一会儿电视:往常在大年三十儿的这一天,家里的电视上,一般都应该是放一些喜庆一点的电影、电视剧、或者是杜浚昇本来喜欢看到一些日本动漫、美国的超级英雄动画片之类的东西;可今天,卢玉珠却很怪,为什么今年的大年三十,自家电视上播放的片子的基调,却似乎有点阴暗和诡异——是电视台的问题、电视线路公司的问题还是儿子自己的问题?
卢玉珠脱了外套之后,又走回到电视屏幕前,拿起遥控器一按,跟着看了一眼影片介绍,才发现原来电视上播放的居然还是个付费片子——那是陶德·菲利普斯执导、华金·菲尼克斯主演的电影《小丑》。
「呵呵,还真是演的精病……」卢玉珠回头又看向已经忙活完、摘了围裙,坐在椅子上的杜浚昇,满带讽刺地问道:「我说你现在是发财了、还是自己开公司赚钱了?我不在家,你都开始看付费节目了是吧?你可真长能耐了,杜浚昇!」
「我……」杜浚昇倒撇着嘴角努着嘴、都快把人中努到鼻尖了,但他想了想,又呼出一口气,「这片子的售价就两块五,老妈,比现在外面的小卖部里头卖的一罐可乐还便宜呢……我也没合计这片子是要钱的!而且我这两天,就今天刚点开的,正因为花了钱,所以我这一整天,电视上就放它来着……」
「嗬!你这么爱看这片子啊?行吧,你乐意看就看吧……」
卢玉珠说完,拎着自己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柜上后,就进了房间,换了自己的那套朱红色吊带睡裙和睡衣披肩,随后又进了洗手间卸了妆、抹上了护肤水和保养液。
杜浚昇也懒得多解释,想了想,拎起了桌上的那瓶红酒,打开盖子之后,就自己给自己先倒了两杯,又都一饮而尽。
而电视上,「小丑」亚瑟的疯狂尖戾的笑,也从电视里不断地传来——剧情里身患「狂笑症」的亚瑟的笑声,此刻听起来就像是对他自己的自嘲,又像是对杜浚昇此刻的嘲笑:
「——嗬哈哈哈——嚯哈哈哈!」
「哎呀,自己还先喝上了红酒了!」卢玉珠收拾完了妆容之后坐了下来,就看到杜浚昇在给他自己倒酒,于是又习惯性地开口贬损了儿子一句。
杜浚昇白了卢玉珠一眼,索性假装听不懂卢玉珠对自己的贬损——他此刻忽然又想起来,老爸活着的时候,就总乐意跟卢玉珠在说话的时候打镲,卢玉珠说驴唇,杜温言说马尾,卢玉珠提城门楼子,杜温言就提胯骨轴子,这一度让杜浚昇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听力问题;但今天他却理解了——于是他也故意打岔道:
「今天不是做了牛排了么?配牛排,就得喝红酒!来,老妈,您尝尝看吧。」
杜浚昇也给卢玉珠倒了一杯红酒,又摊手指向了一桌饭菜。
卢玉珠先切了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咀嚼一下,咽下去之后,她又抬眼看了看儿子,没说一个字。
杜浚昇以为卢玉珠会把那块肉吐掉,没想到她却咽了下去。接着又看见卢玉珠提起筷子,在每个容器里都夹了一筷子,放在嘴里默不作声地吃着,随后又喝了一口红酒。
「怎么样,老妈,味道还可以?」
「嗯……还行。」卢玉珠这才点了点头——杜浚昇经过这三年,做的饭菜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手艺,卢玉珠对此心知肚明;只是这会儿,她已经不太知道该怎么夸赞儿子了,所以她也在等儿子开口问,便也是给了自己一个下台阶;说完之后,卢玉珠还是习惯性地又补充了一句:「你说你要是干啥事儿,都能像你做菜一样上心,你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吗?嗯?」
「呵呵……」杜浚昇低头轻声笑了笑。这笑声,正好跟电视里亚瑟的笑声同频了:「——嗬哈哈哈——嚯哈哈哈!」
笑过了之后,杜浚昇想了想,又举起了酒杯,对卢玉珠说道:「妈,我正式再向您道个歉吧!前两天,我确实有点心情不好……情绪不对,所以……但我确实不应该跟您、跟我那些舅舅、舅妈、姨妈说那样的话,还在他们面前折了您的面子!我刚才已经喝了两杯了,现在我自己再补上一杯,算是自罚三杯!儿子向您认错了,请您原谅!」
说完,杜浚昇又一口把杯子里的酒都灌了下去。
「行了,你用不着跟我这样……别把外面学来的歪风邪气带到家里。吃饭吧。」
杜浚昇没说话,也没提起筷子或者刀叉,而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借着酒劲,杜浚昇又开了口:
「错,我已经跟您认了。接下来,妈,我想跟您再说点儿事儿,行么?」
「你说呗。」
杜浚昇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挑拣着,最终还是先从最容易商量的事情说了起来:「我是真准备回去好好读书了,妈。当然,如果您要是真不乐意再给我出钱的话,我也没办法,我也得去一趟Y大——当初我拜托我国中时候的兄弟何秋岩,找上我当时的班长、副班长他们情侣俩,跟他们在国内的导师、也就是现在Y大的陆冬青校长申请加个塞、给我把我的学籍从首都P理工转回到Y省……现在吴纶扈羽倩又回美国完成最后一年学业去了,何秋岩也不在国内了,所以就算我要注销学籍,我也得自己去亲自找一趟人家陆校长;并且我还得好好谢谢人家陆冬青先生——人家那么大个人物,Y大的校长、又是杨君实省长的经济顾问,当年能特意抽空亲自帮我把学籍插到他们学校,这个忙,至少我面子上得还给人家、对得起人家……」
卢玉珠边吃着菜,边低着头听着,想了想才说道:「你确实想好了要回去继续念书,是吧?」
「绝无半点虚言。」
卢玉珠划拉着自己的筷子,想了想,又对杜浚昇说道:
「反正你自己看吧。我大前天跟你说的话,其实也都是客观现实——跟你同岁的人,今年都应该马上要大学毕业、去找工作了,等到将来你毕业之后,很可能你得去给人家打工。杜浚昇,你要知道,从小我培养你、教育你,为了让你上好的学校、给你吃好的、用好的、穿好的,就是让你成才——我已经花了很多钱在你身上了,就连你以前的同学的家长,他们都知道!你不信你问问宋振宁或者他爸妈,他们都知道!我和你爸,为了你过得好,为了你能专心学习读书,我俩连一辆车都舍不得买!结果到了了,你又休学了……现在你又去回去念书,人家却都在赚钱,你自己面子上过得去过不去?你休学了这么长时间,你今年眼瞅着已经23岁了,等你再上三年学,毕业了就是26岁——那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工作有多难找?一般大学毕了业,本科毕业之后直接要找工作的话,不花个一年两年根本找不到好工作,等你找到了好工作,那就该27、8了;你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工作刚稳定下来,又能赚几个钱?一般人在企业里也好、在事业单位或者行政单位上想要稳定的话,至少需要个两三年,到时候你就三十了——那你还想不想找对象、想不想成家了?退一步说,你不直接在本科毕业之后找工作,你去念研究生,那好,你是理工科的,年研究生起码要三年,这三年我还得供你的学费,除非你能念博士,学校给你补助——但是补助金每个月也就两千五百块到三千块,塞牙缝都不够的;你念了三年研究生,拿到硕士学位的时候,也二十六七岁了;后面还有博士呢,理工类的博士,不念个三年五年的,根本拿不下来,那到时候你都多大岁数了?到时候我都多大岁数了?这些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要是现在去找工作……」
「可我现在找工作,我又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中专、大专毕业,甚至高中都没毕业的就能干的汽修部的学徒工吗?我要是干这个,您就觉得有面子了?」
杜浚昇再也忍不住了,他终于还嘴了。
「对!你说的对了!你就是干学徒工去,我也没面子!但是你要去接着念书,顶着个比别人还大两岁的岁数、顶着个休学两年的帽子去,我也没面子!」卢玉珠也瞪起眼睛来:「还学会跟我还嘴了……我告诉你,你知道现在你最让我没面子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不该休学!你休学了之后,我给你安排的一切道路,全被你一个人走乱了!你还跟我顶嘴……」
「那我索性今天也把话说开了吧——妈,您是真不记得老爸刚没的那会儿,我是因为什么不去上大学的了吗?我还费了那么大劲儿,去给何秋岩、宋振宁打电话,去练习人家吴纶、扈羽倩,去点头哈腰地给人家陆冬青教授说好话,我到底是为了谁?您真忘了?」
——其实几乎每个人都一样,在经历过大起大落、生离死别过后,会有那么一阵子,会故意让自己忘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的痛苦,并让自己把当时的一切都磨出。卢玉珠就是这样。所以她一直也没弄明白,杜浚昇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就从P理工退了学,回到F市后又不去上学,天天就在家骉着、躺着不出门。
但这会儿杜浚昇一说,她才忽然想起来,最最开始,杜浚昇从首都回来、去给他父亲杜温言烧过几个「七日祭」和「百天祭」之后,在那年的假期结束的时候,的确是准备回到首都接着念书的。
——孩子当时最终下定决心不回去,真就是为了自己。更多小说 LTXSFB.cOm
可是,自己已经骂杜浚昇骂了三年,骂是他自己颓废才终止了学业,这会儿,一时之间,要让自己这个当妈的认错,卢玉珠实在是抹不开这个面子;更何况,只要一打开被自己锁上的记忆之匣,杜温言刚去世那会儿的痛苦,就又会被她找回来。
她颤抖地看着眼前的饭菜,犹豫片刻后,手抖着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后,随后说道:「我记不住了……」
「呵呵,你真记不住了?」
「我哪知道你以为啥……」卢玉珠依旧嘴硬道。
「行,你记不住了……我可记得!」杜浚昇又给自己灌了一杯红酒,之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接着说道:「我看你不是不记得了,老妈,你是根本不想记得,你是根本不愿意记得!但是……无所谓,都无所谓,毕竟打我学会记事儿开始,你就是这么一个人!身为你的儿子,我早习惯了……真的,老妈!但是,今天过年,您就让我跟你好好说说心里话吧——老妈,你真以为,我想留在家里当个『白吃饱』『死宅男』『家里蹲』,就在家里天天啥也不干啃老吗?你真以为,我不想回到首都京城去完成我的学业?你真以为,我不想像别人家的孩子们一样,去读研究生、或者本科毕业之后去找个好工作,完事之后,去每天穿得西装革履、打扮得油头粉面的,上高级写字楼里上班?我告诉你,妈,这三年里,我不止一次想过!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滚出这个家!我甚至都想去外地!去出国!我知道你看我烦,早烦的透透的了!但我也想离你远远的!可你忘了吗,老妈?你真的忘了吗!在我刚从首都回来、且是我爸刚走的那阵子,你每天睡觉睡到后半夜做了噩梦之后,是在我怀里哭着喊着、骂我为什么要去外地!你还一遍一遍地问我,为什么连我爸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些事儿,您都忘了?甚至在那年的假期结束之后、我都买好返回首都的车票了,结果你那天早上拽着我不让我走,你还在我怀里哭,你跟我说,我爸走了之后,你『一个人根本承受不来我爸没了的痛』!这事儿您也忘了?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三年,在家里『啃老』,当『白吃饱』『家里蹲』,当得特别舒服?我告诉您,我心里一点儿都没比您好受多少!更何况,在之前的每一次,你说着『这世上就剩下咱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吗?」
「那也是因为你!」卢玉珠立刻放下筷子,瞪圆了眼睛看着杜浚昇,厉声喊叫道,「要不是因为你!你爸会积劳成疾吗!你爸会为了忙一个案子,一脸好几天都不睡觉,最后心脏病发猝死吗!那都是你爸要为了给你赚学费、供你上大学!你要是高中的时候能好好学习、不是在全国统考的时候就考了那么点儿分儿,你要是能拿到全额奖学金,你爸至于被你累死吗!全都是因为你!」
说完之后,卢玉珠龇着牙、噘着嘴,喘着大气,目含泪光,继续瞪着杜浚昇。
「呵呵……」
杜浚昇有些发疯似的苦笑了起来,旋即点了点头,语气略发平静地说道:「是,我现在这样是因为我……您每天出门,在学校忙前忙后的,也是因为我……我爸突然就那么没了,也是因为我……是,是我混蛋!我不是东西!是……您说的对……我明白了。大学我不去了!我出去找工作、打工赚钱……」
杜浚昇说完,又仰头把杯中满杯的红酒一饮而尽,并且他又给卢玉珠倒满了一杯,自己也倒满了一杯。
卢玉珠想了想,又端起筷子,猛地夹了一块玉米笋,狠狠地在嘴里嚼着,还说道:「反正我让你自己判断,自己决定!我也没逼你做什么……你都已经是这么大个人了,别啥事儿都让我给你做决定了!」
「呵呵哈哈哈……是,是该我做决定了……是,您是没逼我做过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杜浚昇又笑了笑,想了想,接着说道:
「接下来第二个事儿,正好还真就是我这几天自己做的一个决定!」
「啥事儿!」
杜浚昇深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道:「我谈恋爱了。」
「这事儿不行!」
「嗬,老妈,人家都说『朝令夕改』,可您这『令』改得,也太快了吧?您刚说别什么事情都让您做主,怎么,现在又『吃了吐』?」杜浚昇想了想,狠狠地拿起桌上的刀叉,狠狠地切了一块牛肉,嚼了两下就往嘴里硬吞,吞下去之后,咬着牙说道:「而且我已经决定了。所以我现在不是在跟您商量,是通知。」
一听见儿子对自己说着如此「霸道总裁」般的台词,卢玉珠的鼻子都快气歪了:「那也不行!你现在赚钱了?你有正经营生事由了?你一没工作学历、二没收入、三没地位,人家凭啥跟你?」
杜浚昇却笑了出声,双手一摊:「哈哈!我就等你这句话呢,老妈!我现在已经跟对方在一起了,并且,人家说了,对于这些,人家不在乎!」
「你可真能瞎扯!现在这年头、这光景,哪有这样的女生!」
「您还真想错了,妈,真就有——您知道我给您当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到今天为止,我有个什么领悟吗?那就是您所说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真就不一定都对!」
杜浚昇说完,又拔了一瓶红酒的酒瓶塞,接着给自己倒了个满杯,故作悠然地一饮而尽,接着又续上。
卢玉珠看着儿子如此故作悠然的模样,真有点坐不住了:「你那个所谓的女朋友,是不是就是前几天总跟你一起出去的那个小丫头?」
「呵呵,哪个小丫头?」
「你说哪个!就是那个长得又矮又黑又丑的那个!脸上还有那么大一块斑的那个!」
——杜浚昇立刻有点懵,很明显卢玉珠说的是杨怡寒:
「你看见了?你跟踪我!」
「咋的?我还不能看你成天跟谁出去瞎胡混吗!」
「也是……呵呵,要是不跟着我,也就不是您了……」杜浚昇转念又歪着嘴笑着。
「我可告诉你,杜浚昇,要是那个小丫头,绝对不行!那一看就是个女混混!我问你,你是不是给人花钱了?那小破丫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看就是骗你钱的!你个缺心眼儿的,被人骗了你都不知道呢吧!你还跟她谈对……」
「行了,您别激动了——你还真就想错了。真不是她。我跟她在一起,也就是吃吃饭喝喝酒……哦对,我俩还睡过一次呢!哈哈哈……」杜浚昇故意说道。
「你……你真行啊!杜浚昇!长成那样的你都能睡?你可真是饿了!」
「对,我饿坏了!您觉得我这辈子遇到这个小丑丫头之前,我真正碰过女人吗?我都已经二十三了,怎么着,我还不能自己出去觅食了?」
卢玉珠气得直捏拳头:「我告诉你,你要是得了脏病,你趁早赶紧滚出这个家门!你死在外头、烂在大街上我都不管你!」
「您还真不用担心——我还真去医院检查过了,一切阴性。而且那小丑丫头一开始就跟我说了,就想跟我玩玩。而且最近说实话,我也玩腻了,她也回她老家去了,所以您不用担心,我俩短期内肯定不会再见面了,而且我的恋爱对象,其实也根本不是她——不过想想,好像这事儿还挺有意思的哈,您说万一我真把她娶回家了,让这么一个长得又丑又矮又黑,脸上还有那么一大块胎记的玩意,天天陪着我、又围在你身边,那……」
「你想都别想!」卢玉珠再次龇牙瞪眼,随即又问道:「……那又是谁?」
杜浚昇咂了咂嘴,说道:「啧——我突然想起来,我上国中、上高中那阵儿,您不是总乐意猜我每天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儿了么?您要不,再猜猜看?」
卢玉珠听了杜浚昇提到「国中」和「高中」,再一想到杜浚昇这几天总说自己去找初中同学出去吃饭、出去玩,于是她果然就掉进了杜浚昇设下的思维陷阱里:
「是不是游乔语?」
「嘿!我就等着您说她呢!」杜浚昇抚掌大笑:「果然您就得问是不是她!我说,老妈,您和游乔语上辈子,是不是有仇啊?」
对于杜浚昇嘲讽的话语,卢玉珠其实有点置若罔闻,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这个她认定曾经差点把儿子带坏的这个姑娘身上:
「你是不是又见到游乔语了?你告诉我。」
「是,见过了。而且,我俩还重走了一下当初的校园、重温了一下当年的青葱岁月。哈哈!」
「……你俩在一起干啥了?」
「嗯?干啥了?字面意思啊,能干啥?」
「你俩是……是不是……『搞』在一起了?是不是也在一起『睡』过了?」
杜浚昇故意卖关子说道:「那这个……呵呵,您就别问了。自己猜嘛!反正就算您愣用手抠,您也撬不开我的嘴的!」
「我告诉你,你跟她不行!你就是不能跟她谈恋爱,你知道吗!」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卢玉珠老师,我跟她,怎么就不行了?」
杜浚昇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问道——说白了,其实就还是因为卢玉珠和游乔语她妈妈游婷婷相互看不顺眼,并且当年两个人还打过架、扯过头发,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卢玉珠觉得必须要找这个面子、要争这口气。
「什么怎么就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哪那么多废话!」
「呵呵,那我也没说,我的女朋友就是游乔语啊?我只是说,我跟她见过面了——我发现一件事,老妈,您这人,好像还真挺好骗的!」
「你……你个小兔崽子,你……」卢玉珠一时间被气得语塞,话都说不明白了:「那你女朋友,又是……反正我先不管你女朋友是谁,我就告诉你,你不许跟这个游乔语再见面了,知道吗!」
「哼,那我可借您吉言了!我以后都没办法跟她再见面啦!——因为,她又回去加拿大了!没错,人家现在是加拿大名牌大学『Mcdonld-Unversty』的青年学者、是心理学的助教、并且还是Den''S-Lst-Student!是可以直接硕博连读的!而且,你还不知道吧?人家都已经订婚了!呵呵,跟她谈恋爱……我倒是想呢!可我再想遇见她,难了!你在帮我做什么美梦呢,老妈?现在这情况了,你还在一个劲儿地把我跟她拽开?我明告诉你,卢玉珠老师,我這輩子,能跟她再遇到的概率,約等於我被隕石砸中的概率!如果再疊加她又單身了、离婚了,然后我倆還能在一起谈恋爱、处对象的概率,那就要約等於地球要跟月球撞上的概率!」
卢玉珠听罢,这才不说话了。
杜浚昇又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而这次他是真的醉了。一行清泪,止不住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
「妈啊,我就不懂了,为啥您要对我这样?我对游乔语,在初中的时候我喜欢了她整整三年——三年啊!正因为您一直管着我,我才没好意思对她表白过一次!后来她跟我考到了一个高中,我就觉得我肯定这辈子跟她是有缘分的!是,我俩高中的时候,确实做过一些……一些那个时候不应该做的事情,但是我俩确实都是守住底线的!您管我管得严,她家里管她管得严,所以我俩才都没敢突破最后的一步……」
「我那不是为了你好吗!你当初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成绩下滑多严重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成绩下滑,是因为……您也不看看当时跟我一起念书的、一个年级的,那都是什么人?那都是什么样的怪物!全省当时最优秀的尖子生,都在这个学校里呢!而且,我当时考试的成绩并不差,可你每次都不看我考了多少分,你只看我这分数排在多少名……」
「就你那点儿分儿,你还好意思说呢?再说了,人家是尖子生,你就认定自己不是了?人家能考年组前一百名,你就不能?你也不短胳膊少腿的,你也长得不是猪脑子,你怎么就不行?你就分明是跟她在一起黏糊着、把你成绩拉低的!」
「你差不多得了!我都已经高中毕业多少年了!我都已经不是高一的学生多少年了!我都已经跟游乔语分开多少年了!你还在纠结我当初的那点儿分儿!」杜浚昇听罢,放下杯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眼泪漱漱地往下掉落:「妈啊!我的老妈!我求您了——我今天就想跟您说几句心里话!但是您每次在我说话的时候,您都强硬的像个暴君一样地打断我的话!我跟游乔语已经没办法在一起了,结果您连让我说话的权利都不给我!只要每一次,我一跟您有看法不一样的时候,您每次都不让我说话——今天是大年三十儿,老妈啊,我求您啦!您就让我跟您说几句心里话!……成么?」
卢玉珠斜着眼睛瞪着杜浚昇,看着此刻儿子不停地落下的眼泪、听着此刻的儿子带着哭腔的乞求,欲言又止。
「您知道么?不仅是这些年……从小到大我对您的感觉是什么嘛?我确实很感谢,您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也很感谢从老爸去世之后,我虽然没跟您提过一个字、但确确实实得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而在此之后您依旧能给我生活费、您能养活我……可您对我的养育和教育的方式——我实在是受不了,您知道吗!」
「什么!你还……」
卢玉珠又傻了眼。
——儿子患上抑郁症和焦虑症的事情,她当真是一点没听说过。
但杜浚昇又抬起手,拦住了她的话锋:
「您先等会儿!我求您,请您听我先把话说完!从小到大,您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您知道么?您总乐意跟我说,『我把你以后的路都给你设计好了、想好了,你就别合计别的了,你就按我安排的一步一步走就完事了』……可你的安排,真就是我喜欢的么?真就是我想要的么?真就是我能走得了的路吗?您知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虽然一直都安安静静地接受着,您『为了我好』而给我安排的设计的『路』的时候,我的感受是什么吗?——这不过年了么,您给我的感觉,就是我出于礼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于是在大街上跟他打了声招呼;结果他不管我接下来要干啥,不由分说,热情地把我拉到他家里去了,随后他本着『为了我好』的思想方针,一股脑地给了我一大堆他自己都吃不完喝不完的年货——大大小小十几包!每一包都至少七八斤!——说什么就一定要我拿走带回来,却也不管我拿了他的东西该怎么回家——是走回来?是坐公交车或者地铁?是打车?是骑自行车?还是开车?我又没有一个像样的载具,他也不管;到了家门口以后,我该怎么上楼他也不管——是走楼梯还是坐电梯?我家这公寓楼就算的确有电梯、电梯坏没坏?他给我的吃喝,我乐不乐意吃、吃不吃得了、吃不了了家里有没有地方放,他也不管!——他觉得,自己为什么要管我那些呢?他给了我这么老些东西,是『为了我好』啊!他只知道让我一个个都拎在了手里之后,恨不得让我马上回家去『享受』,还得看着我乐乐呵呵、高高兴兴地从他家里走出去!其他的事情他都不管啦!并且只要我表现出来一点的『不想要』,他都要跟我急!因为他已经对我『好』了啊!我也没办法跟他说清楚、讲清楚,因为他已经『对我』很『好』了啊!」
可听完杜浚昇的这番话的卢玉珠,居然就把刚才儿子患上抑郁症和焦虑症的这一页给遮过去了,火气也一下子就冒了上来:
「嘿!怎么着?你这意思,是我对你好了,还『好』出来不是了呗!」
「那您对我的『好』,真的就是『好』吗?您自己好好想想,是真的对我『好』吗?」
「我怎么就对你不好了!你个白眼狼!我供你吃喝、供你穿、供你上学……」
「您先别跟我说这个!」杜浚昇又放下了手,憋着一口气问道:「我就问您,如果我的那个女朋友是游乔语的话,或者,我俩还是要继续见面的话,您准备要怎么做?」
「哼,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要是能让你俩在一起,我这辈子就不姓卢了!还怎么做……我要是能让你俩再见面,我真就白给你当妈了!」
「呵呵!那怎么着?您是能把我送去Q市去,让我一个人在冬天看雪,是么?」
「去Q市?你……你等会儿!去Q市?你……你个小兔崽子,你都知道什么了?」
一听杜浚昇提到Q市,卢玉珠瞬间慌了。
「对,我都知道了——你当初喜欢你的那位『姐姐』,我的吴珺阿姨的事情,还有你大概率是因为跟吴珺阿姨有过一段校园同性恋、结果被外公外婆送去Q市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你个小王八蛋!你……看过我电脑了?」
杜浚昇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对,没错。我都看过了——不只是这个,《致青春》,还有《王八蛋》《记录每一天》,这三个文件夹,我都看过了;父亲在外面怎么乱搞,你对吴珺阿姨是怎样日思夜想,当然还有你每次跟白思荷、郑念凌、周冬妮阿姨在一起时候你们都说了什么,以及,你当初状告李雪晖老师的那个检举信,我都看过了。对,顺便我直接给你揭晓答案吧——第一,当初那天,我身上之所以会沾上李雪晖老师的味道和她的头发,以及我内裤里会留下精斑,是因为当初其实是我猥亵的她:李雪晖老师那时候,就是我的性幻想对象;后来那天下了大雨,放学的时候,那整层楼里就我和李老师两个人,我知道她在办公室换衣服、而且她因为着急结果办公室的门也没锁,所以我就在她光着身子的时候,我闯进去了,我不仅看光了她的身体,还搂了她、摸了她,结果当年的我刚发育,身体一下控制不住,就射在内裤里了……人家李老师当年没告我猥亵,没把我送上少年法庭,就已经仁至义尽了!第二,前不久我又跟李老师相遇了——就在你那帮亲戚来了我家那天!没错,实际上我这几天,根本就没跟宋振宁见过一次面!那天白天,李老师遇到点儿事儿,我给她救了!所以,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卢玉珠,我的女朋友,就是李雪晖!」
卢玉珠的双眼立刻紧闭了起来,嘴上也沉默了,紧跟着,她也流下了难过的泪水。
——但她此刻的难过,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是个深柜女同性恋的事情被儿子知道了,也并不完全因为自己的儿子居然跟他曾经的班主任老师、还是自己暗害过的女人走到了一起;最主要的,是因为自己的所有秘密都被儿子见到了,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尊严,彻底崩塌了。
「所以,对于您,我的妈妈卢玉珠女士,我有好多事情都想不通——我以前想不通,现在看过了您的那些秘密之后,我就更想不通了……咕嘟!」杜浚昇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对卢玉珠说道:「您是女同百合,我其实一点都不介意——我知道,您作为一个女同,最后愣跟我爸在一起,还生下了我,这件事对您来说其实是很痛苦的。可我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生下我呢?或者说,您生了我的意义何在呢?就是为了完成人生和婚姻的任务?还是说,让您在感情缺失之后,可以让您在另一种层面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以此来弥补你的感受?
「其次,在感情这件事上,您也是受过伤害的人——而且我没猜错,应该是当初姥姥、姥爷不让你跟吴珺阿姨在一起,还给您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后来您用自己的努力考了回来,上了跟吴珺阿姨的同一所大学,结果吴珺阿姨却走了……你明明受过这样的苦,妈,我就问您,当我在学校里刚刚开始一段感情的时候,您为什么也要把它扼杀在摇篮里?你当时一个劲儿地警告我,不让我跟游乔语在一起的时候,您有没有想过,在我的心里,正产生着跟您当初一样的伤疤呢?而偏偏您这样受过伤的人,为什么又一定要在我的心上弄下一道伤疤,最后让我跟您一样遍体鳞伤!」
「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你觉得你看过我的秘密之后,你就可以倒反天罡、反过来教训你的妈妈了,是吗?对,我承认,我跟你吴珺阿姨恋爱过,后来因为这个被我爸、我妈把我给弄到外地去上了一年半的学,这事儿被你这个臭小子发现了,你高兴了?可你又懂什么?拿你妈妈我曾经的感情来教训我?我就问你,如果我现在一直跟吴珺在一起,我不跟你爸爸结婚,我还能生的出来你?还能有你后来认识那个游乔语、还跟她在宿舍里干出那么些的龌龊事情?」